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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26)(1 / 2)





  与林昆此时待的监狱一点也不一样。

  下一手,请。屿汐独家。

  隔着潮湿的栅栏,一只手从隔壁牢房伸过来,将一团枯草璇点在地面画出来的棋盘上。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缩着宽厚的肩,前几日被送进来。正关押在林昆左侧牢房。

  雨下得长绵难绝,有几丝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这监狱里有一扇很高的天窗,平日里难有几缕阳光照入,此刻下起雨来了,反倒因为底狱地势低,天窗几乎与水沟齐平,飘进不少于雨丝。

  林昆神色平淡,只略微在棋盘上扫过一眼,就把充当棋子的碎石落了下去。

  他的心思并不完全都在这盘棋上,这个与他下棋的棋友也并不擅长下棋。

  自从与林昆对弈以来,候尚就没有赢过一盘。林昆毫不怀疑,即便他闭着眼与这位棋友下棋,赢的人也是他。

  候尚根本不会下棋。

  我又输了。

  果不其然,林昆落子之后,候尚思忖地看了半晌,就又丢下棋子,缴械投降。

  他已经输了数十把了,手里稻草揉的假棋子几乎要用完。

  候尚苦笑着,林昆却毫不在乎,只瞟过一眼,说道:不妨。

  再来。

  在这个牢房里,他们俩也许是最奇怪的人了。

  一个是被关押了数月的世家公子,从翩翩人如玉到而今的阶下囚,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林昆却安之若素,瞧不出一点哀愁惊忧的模样;

  另一个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守墓人,盗取尸体钱财、私藏赈银,这哪一个都能叫他判个凌迟。候尚却天天喝好吃好睡好,仿佛在这儿不是蹲大牢的,而是修生养息来的。

  这几日下雨,潮了些。

  候尚一面收拾棋子,一面以脚擦碾开一只黑黢黢的爬虫,笑说:但是比起我从前住的窝棚,又还是好许多。起码这监狱,不会被雨浇塌不是?小公子,我看前几日有狱差向你送毛毯,你却不要,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分明看见你这几天天潮,脊椎和腰部疼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林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候尚会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的末节。

  默了默,才低声道:不妨。

  候尚不知道林昆的身份,只是从他的气度谈吐中,猜到林昆也许身份不凡。

  而他更加猜不到的是,狱差之所以对林昆礼敬有加,不仅因为他是出身显赫的名门公子,更因为作为御殿大都统的李斯年和底狱打过了招呼。

  林昆不愿意接受优待的原因却也是在此:他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早看出来朝中形势有变,自己的情况恐怕并不如李斯年形容的那麼无关轻重。他也许即将成为沉宴平息百姓怒火的牺牲品,那麼如此,是再不能将李斯年牵扯进来了。

  我儿时,也淋过一场大雨的。

  稍时,林昆默了默,看着窗外的雨势低声说道。

  噢?

  候尚挑了挑眉,意外问:想不到公子这样养尊处优的身份,也会淋雨。

  是。

  林昆淡淡地笑了笑:我儿时贪玩,养过一只小狗。

  小狗倒是其次,只是今日的雨势太大,听着这噼里啪啦的雨声,令林昆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

  那大概是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林昆收到了一件生辰礼物一只小狗。

  和绝大多数世家教养子弟的方式不同,林昆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相当严苛的:不仅背四书五经达不到标准就要打手板,而且鲜少有被允许出去和同龄人玩耍的机会。

  他能得到的全部陪伴,都来自那只小狗。

  可是有一天,那条小狗跑丢了。

  那天的雨也很大。就和今天一样。

  林昆笑了笑,低声说。

  心爱的小狗丢了,其心焦程度自然不言而喻,林昆和侍候他的仆从全部出动,挨街挨户地寻找。

  最后一直找到了黑巷里。

  那是几个流民,饿得很了,手头又没有钱,见林昆的小狗跑出来皮细肉嫩,就动了歪心思。

  看到小狗的皮毛血淋淋地扔在水沟旁,生锈的铁锅还滋滋地炖着肉汤,年幼的林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他为了找丢失的伙伴淋湿了衣服,踩污了鞋,却只看到一滩脏兮兮的血。

  太傅府的下人们也慌了,他们从未见林昆哭过,即便被老太傅打手板小少年都是咬着唇,泪水在眼里打转儿别过脸去的。

  当即向这群人冲了过去,要将他们捆绑起来,扭送到官府。

  但是动手过程中,总难免有磕磕碰碰,很快那群流民就被摁倒在地上,鼻青脸肿得变成单方面遭受殴打。

  那旁边也有一个小女孩,大概是流民的孩子,她捧着一个脏兮兮的碗,碗底剩几根狗骨头,呆呆看了林昆数秒,而后突然痛哭起来,说: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把肉都给我吃了,大贵人把我捉去炖汤吧!

  林昆从小到大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大贵人。

  他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孩,和面前匍匐在地上闷头受打的流民,最后目光停在一团脏污血腥的狗皮上,像受到了什么惊吓,静了两秒,突然弯腰呕吐起来。

  这只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原本应当很快就消逝在林昆的记忆中。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林昆却一直记得这件事。

  府中的仆从后来禀告我说,那个偷狗的汉子是乡下来的庄稼人。原本在一个码头帮工,却因为被帮工的头儿看中他的妻子,将他妻子强抢去了。没过多久,妻子不堪受辱,跳了江,他也被打断腿,从码头赶出来。成为流民。

  默了默,林昆低声道: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中,错的人究竟是谁。

  候尚愣愣的。

  错的是那个强抢男人妻子的码头头目吗?

  林昆继续说:似乎是的。倘若不会是他,男人就不会成为流民,也不会因为没有生路,而偷走我的狗。但是,我就没有错了么?

  候尚一怔。

  我们林家世代为官,作为朝堂中的文官翘楚,却未能尽力于民。

  林昆垂着眼:这样目无法纪的欺凌的事,却能在君王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也许,我也是有错的。

  候尚一时说不出话。

  你以为的星野之都是什么样?

  没有再说下去,林昆话锋一转,问候尚道。

  楼阁连云,安居乐业。

  候尚长叹了口气,哑声说。

  我也是。

  林昆低低地笑着。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这里只是一个吃人的地方,黑云密布,暗无天日。

  屋外的雨仍在下,沉默中,骤然炸响了一声惊雷,水沟里的水哗哗地往下转着。

  大雨在地上激起一层白雾。

  现今的星野之都更加乱了。

  良久后,候尚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