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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59)(2 / 2)


  他极轻开口,喃喃地朝佛说。

  我犯下了罪恶。

  清越微凉的声音在佛堂里回荡,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万人因此流离失所。

  他今日没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显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极的士子弱骨,站在那里,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冲就没过。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林昆问:杀千万人救一人是善吗?杀一人救千万人是恶吗?死者之公义与生者之公义有轻重之分么?如果世间混乱颠倒,黑白当以什么定义?如果,是没有人认可的道,也值得证下去吗?

  起初林昆的语气尚且是平缓淡漠的,但随着情绪的起伏,他的声线里带来了一丝轻颤,变得不稳起来。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声说。他们受到了欺辱,我以为我那样做是对的。

  但是他们后来都死在了洪灾里。还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灾里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插手此事,或许他们都不会死,也不会有那样多家庭流离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错了么?

  林昆抬眼,注视着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里满是彷徨。

  眼睫也在不住颤动。

  李斯年双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主地揪紧衣料。

  喉头也不住滚动,有一瞬间,他有冲上去拥抱这个哀伤的年轻人的冲动。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是做一个好人,要怎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地活在这世上。

  林昆低声说:我在努力做书中大家都认可的事情,可实际上有许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在做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人因此而受伤吗?造成这一切恶果的原因真的是由于我吗?那些我苦苦坚持的事物,确实也有坚持的必要吗?

  林昆步步追问,他一面说,一面朝佛像走过去。

  那佛像金碧辉煌,看上去壮阔又满怀慈悲。

  它是这样温和而又冰冷地注视着世人,看世人苦苦挣扎又可怜可悲,宛若蝼蚁。

  佛像已经这样宽容也冷漠地注视了世间千百年,千百年后,它亦将同样如此。

  林昆的眼神绝望而炙烫,仿佛是在绝境中等着一份最后救赎。

  斩首台前的韩良御,呐喊恨怨他的普通百姓,病榻上临终垂死的苍老御史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从林昆脑海中闪过。

  还有大权得握、獠牙尽露的莫必欢,新登上舞台却比韩良御还要恶上一百倍的朱世丰这些事情始终在林昆心中挥之不去,成为他的心病。

  白衣士子的步伐踉跄而虚浮,像病到极致的病人在垂死挣扎。

  他想知道自己做错没有。

  那户被他帮助过的船女一家,在最后淹没于洪流中时,心里是怨是很?

  枕风!!

  然而,李斯年却骤然暴喝。

  原来是林昆在前行过程中碰翻了一只香炉,零星的火点倾覆出来,点燃了他衣衫的下摆。

  李斯年扑了过来,将火苗熄灭,林昆急促喘息,却依然仰首看着佛像。

  回去吧。

  李斯年紧紧搂抱着林昆颤抖的脊背,哑声说。

  他把林昆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抓在怀里,如叹息一般说道。

  林昆掩面,很久地沉默,然后喉咙中忽然发出一阵极低的嗤笑。

  同时,有泪从他掩面的指缝不断滴落下来,李斯年听他哑声说:

  我走在一条没有人认可的道途上。

  我左边是深渊,右侧是绝境,无论怎么走,都是不可两全。

  李斯年感到林昆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背上,而后,便是一阵温暖的水渍透过衣衫,缓缓的熨在他的肌肤上。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的枕风。

  李斯年拍抚着林昆的脊背,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

  他像安慰一个决绝到再无希望的人去继续生活,也像两个旅人在漫天风雨的的漫长深冬里依偎取暖,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李斯年感受着手心下消瘦至极的身子骨架,心里有没有对林昆说出来的话。

  他想说,其实这个世界中错的从来不是你,有问题的也不是你。

  而是这个时代。

  如果是没有生病的时代,不会让你落入这样难以两全的困难境地。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被辱骂攻击,不是你的错。

  在一个错误的朝代无力回天,也不是你的错的。

  林昆。

  这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盛泱已经病得很重了。

  但是依然有人想要医治它。

  混着自己的血和肉,给这个垂死的、庞大的王朝开出最后一份药。

  第二年,云华二十三年。

  上巳节。

  这一年,沉宴继位,先帝薨逝,林昆终于征得家中同意,进了御史台。

  尽管很令人失望,但日子总也有微小的令人心生期望的时候。

  枕风。

  初春还尚显得有几分料峭的风里,李斯年含笑看着向自己走近的身影。

  他从前在林昆是琳琅书院士子的时候,下了值就会来接林昆一同回家。

  而今林昆进了御史台,李斯年也不过把等待的地方书院的一侧换到了另一侧而已。

  林昆走近后微微歪头,含笑端详着李斯年的面孔。

  李斯年嗅到鼻尖甘冽疏冷的苏合香,忍不住伸手,搂住了身前清瘦消细的身躯。

  今天累吗?

  李斯年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问。

  羽林军长史从禁宫华丽昂贵的大氅中摸出玫瑰酿笋、牛骨酥等吃食,递给林昆,笑着说道:今天是上巳节,有许多贵族女子结伴去神女河祓禊。

  只不过,是除了安王爷的女儿以外。

  林昆挑了挑眉,李斯年继续说道:

  有消息说安王爷,或许就在这几日了。

  先帝薨逝前,安王爷在朝堂上独揽大权,几乎是将朝堂变成了他一人的一言堂。

  为了将这种权势延续下去,他甚至几次三番动过心思,想将沉宴的储君之位废除。更是一直不断地往后宫源源输送着美人。

  然而,令人多少松一口气的是,这场看不见烽火的战争最终还是以沉宴的继位取胜结束。

  大约也知晓自己的败势,从沉宴登基之后,安王爷就很少再上朝。前几日听说,又在八十七岁高龄下生了重病。

  这下,恐怕更是颓势难挽了。

  兴许这会是盛泱的希望。

  林昆轻轻说道:老天有眼,终于出现这样一个机会。安王爷逝后,当今圣上也与先帝不同,他是一位勤于政事、宽仁温和的好君主或许盛泱的时局,到了能够改变的时候了。

  三月的春风轻轻的吹拂着,林昆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晃。

  他的眼睛微微带着笑,李斯年伸手轻轻抚了一下,说道,噢,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