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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1 / 2)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12月号







少年。他十五岁出头,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看上去不胖也不瘦。由于他坐在椅子上,看不出身高,但好像比我矮。头发很有个性,区区短发但鬈曲着。眼睛很大,或者该说是很圆。他用那犬类般纯粹的眼睛看着我这边。



他说道:“看起来还在发呆嘛。你该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知道啊,没印象。”



“可惜了,要是戴着红色的猎人帽就好了。”他皱着眉头说道,表情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



我低喃:“霍尔顿。”



霍尔顿·考尔菲德。之所以说出这个名字,是我从红色的猎人帽联想到的。红色的猎人帽,还有松田所写的原稿让我想到的。



少年笑道:“那你不是知道嘛。”



不是,不应该是这样。他和霍尔顿在外表上的特征并不一样。眼前的少年怎么看都像是日本人,发色也不对。霍尔顿虽然也是黑发,但有一半是白的——如果全盘相信他的独白,就该是这样。



“你不是霍尔顿。”我说。



“那我是谁?”他说着,又笑了,“嘛,是谁都行。你说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不一样吧。毕竟不管怎么说,把我翻译出来是你的工作。”



他说到这里,突然像是不安起来,他皱眉道:“喂,说说看,翻译是什么意思。”



“翻译”,我低喃。



他点头,一直用他那圆溜溜的眼珠殷切地看着我。



“你不会是从没听说过吧?”



当然,“翻译”这个词的意思我还是知道的。



“将某种语言所表现的东西,用别的语言转换过来,就是翻译。比如《The Catcher in the Rye》是用英语写的,它被翻译成了几十种语言版本。我读过它的日语译本。”



“那,语言这东西又是什么?”



“那……”



我陷入思考。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用自己那迟缓的脑子尽力回答:“用某种规则所统一起来的话语。所谓的掌握一种语言,就是知道那个话语的规则。将规则A编织出来的语言所表现的东西,用规则B编织的语言形式转换过来。那就是翻译。” 



“那放心了。”



他看起来真的放心一般,吐出了一口气。



“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要从国家、民族怎么怎么之类让人昏昏欲睡的话题开始说起呢。当然我打从心底是相信你的,只是突然间从脑海中冒出了这个疑问。”



“语言和国家、民族之类有着密切的关系,和历史、文化之类也是。话语的规则在各种团体里,都经常是更新着延续下去。”



“和我想法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



“团体的最小单位是?”



“两个人。”我答道。



“一个人也能产生语言。”他指出来,但这很奇怪。



“话语是要向某人传达的东西,独自一人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啊~是这样,不传达给任何人的话语就没有意义了。所以要翻译。所以孤零零的我必须要由你翻译出来才行。”



我摇头:“你的话语如果要让我来翻译,我也就得了解你的话语。果然,最小单位是两个人。”



“不对吧。你觉得自己不了解的话语就肯定翻译不出来吗?不是这样的吧。人类连已经消亡的语言都翻译出来了。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象形字之类的,原本谁都没读过不是吗?”



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比起表示赞同,我更想终结这个不知所云的话题,于是我点头:“明白了。行吧,要翻译不了解的语言确实有可能。虽然要解析它的规则,但这并非不可能。就算独自一人,也可能会产生语言。”



“还是不对。”



“怎么不对?”



“不是‘可能’。语言本来就都是单独的。单独地用不同的规则将不同的发音联系起来。是这样的吧?到底有谁能完全理解我的话语呢?又到底有谁能完全理解你的话语呢?”



“没有也无妨。”我快速向背后——活动室的门口方向瞥去,“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没喝那么多,但可能是酒精在起作用,我要回去了。”



“出口不在那。”



少年指着活动室一角的电脑。



“你被关起来了,关进了密室之中。”



电脑电源没开。不,不对。它是在休眠模式。启动电脑时,我想象着起那里会出现什么画面。“想和他久违地交流,想以现在而并非以过去的我与他面对面。而那,”我想起松田去世时的姿态。像在地板上舞蹈那般倒下的她,看不到表情。



“想从这里出去的话,就要把我翻译出来。”少年如此宣言。



我闭上双眼。







我睁开眼。



根据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我知道时间应该还是早上比较早的时间。



我从床上起身。这是我的床,我在家里,在我床上。我好像是一直穿着昨天的衣服——优衣库里买的T恤和五分裤——睡着的。



单间公寓一角的厨房区那边,站着小泉。



不太能理解目前的状况,我姑且坐在床上望着她的后背。能听到将菜刀“咚咚咚”落在砧板上的切菜声。我发现这应该是所有刀具所发声音中最美妙的。站在厨房的女生看上去总觉得很有大人样。注意到这边的视线——但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吧——小泉忽然看向这边,微笑着。



“早上好。”她说。



“早。”我回应道。尽管想从床上站起来,但由于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结果只是双脚下到地板上。



“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我打算做早饭,但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讨厌别人擅自打开冰箱的吧?就去便利店买了饭团、杯装味噌汤和腌白菜。现在在切腌白菜。因为想尽可能再做一道什么,正想着征得你的同意打开冰箱。”



“冰箱可以开。虽然说并没什么食材在里面,随便用都行。很高兴你为我做早饭,谢谢。最近哪天就请你吃饭作为回礼。”



“不用在意。毕竟昨天已经请我吃过晚饭了。”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



“好久没喝酒了,所以不太想得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我都不记得昨天是怎么给小酒馆结账的了。还记得的,只有刚才在文学社活动室和奇妙少年对话的事——那大概是梦境之类的吧。在那之前,出小酒馆的时间应该是昨晚九点。现在,看时钟是指向七点多一些。有十小时的记忆都不翼而飞了。



小泉点头:“我刚才还想着可能就是这样呢。”



“怎么说?”



“学长在小酒馆醉倒了——虽然马上又起来了,但看起来总觉得还迷糊着。我有些担心,就一直跟你到这儿了。不过学长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个样子真是抱歉了。”



我给小此木都让出床位了。对方是小泉就更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了。要真有不让出床位的理由,嘛,就只有两个人相拥入眠的情况了。



话说回来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在睡着的情况下——做着那个奇妙少年的梦,和小泉一直走回这间屋子?但也很难想象她背着失去意识的我。像短期失忆那样忘记了昨天的事,我觉得才是最能让自己信服的。



“我有说过什么吗?”



“昨天晚上吗?”



“嗯,我怎么都记不起来。”



“倒是有说过什么。”



“是什么?”



她像是要蹙眉的样子,笑道:“是什么不都不重要吗?”



然后,她打开冰箱,认真地看着里面:“喝醉时候说的话,无关紧要吧。清醒起来后、经过大脑的话才更重要啊。”



是这样吗?或许是这样。不过我也感觉她是在回避我昨晚的话。现在的我和醉酒时候的我,究竟哪个才是更接近我真心实意的自己?



小泉从冰箱里拿出调味紫菜和两枚生鸡蛋。轻轻关上冰箱后,她把其中一只生鸡蛋“空”地一声在砧板上敲开。



“与其说昨天的事,不过说今后的话吧。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她说道。







上周日,我们在活动室谈了很长时间。



虽然说是很长时间,其实也就一小时左右。其中大半是相对无言,像在冬风里默默地步行那般沉闷,我想可能是因此才感觉每分每秒都比平时更长吧。至少,要是有谁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应该怎么看都不像是收到告白之后说同意的场面吧。



于我而言,还是挺意外的。到那天之前的晚上为止,我还都没想过和小泉——不,不管对方是其他什么人——交往之类的事情。



其实我们的对话,和分别的话倒还挺像的。我不是在畅想光明未来,而是尽可能选择不太会伤害小泉的话语,尽量真诚地传达我的感受。



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那工作和翻译还挺接近的。



把我的情感——一定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情感——设法转换成具有普遍性的某些日语。尽可能投入严密的注意力、不造成误解地选择表达方式,优先把该传达的事大胆地用近似误解的、像意译一般的话说出口。



但那也很难说是容易办到。



我并不是不想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倒不如说,我是想尽可能喜欢上谁的。也没必要是特定的谁,就像喉咙干渴了就喝水、肚子饿了就吃掉便利店买的便当那样,一时间想去爱上谁;又像是画家把不满意的画作破坏了扔掉、因为自我否定而从窗户一跃而下那样,想因为爱着谁而破坏自己。这样,也就是说,是自杀。而自杀就不该将任何人卷进来——说着这样的话,我到底是想向谁传达我的真心呢?



小泉比我更现实,她理性而实际:



“是和松田学姐在交往吗?”她问道。



“不,没交往。”我回答。



“是喜欢松田学姐吗?”她问。



“是非常喜欢。”我答道。



“现在也是?”她问。



“现在也是。”我回应着。



小泉沉默下来,我也沉默了。



她用悲伤且痛苦、另外还带有生气的表情凝视着我。



“请给我哪怕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她说,“你要是想死,那我就用三个月时间杀掉你。”



我很想摇头。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此外,她的话语很有魅力。我很想杀掉自己的一部分。



所以,我们成了只有三个月的恋人。







我们在小桌子边面对面吃了早饭。



饭团、杯装味增汤、腌白菜,以及小泉做的加了海苔的煎蛋。饭团有四个,里面的馅各不相同:鲑鱼、昆布、芥菜、油渍金枪鱼。我们把这些都对半分开、再拼合起来吃。



明明基本上都是便利店买来的东西,这份早餐却不可思议地有家庭菜的味道。这可能要归功于加了海苔的煎蛋,也可能要归功于对面微笑着的小泉。



饭后,我们出门走向车站。这是为了送小泉一程。她昨天晚上应该都没怎么睡吧,现在昏昏欲睡般眯着眼睛。不管喝得有多醉,我没把床位给她就果然是犯了个大错误。



早饭时以及走向车站的路上,我了解了“昏昏欲睡时的小泉”的一些事。



昏昏欲睡时的她,会用费尽力气的表情笑着,会突然“呼~呼~”地唱起来,要是我和声跟着唱她还会咯咯笑。她选唱的歌尽是童谣,让人想立刻牵起手,实际上这样做的话又会被她抱怨太热,但也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她昏昏欲睡时走路的脚步会慢很多,平时二十分钟的路要花上大概三十分钟。



我们定好下次的约会的约定,在检票口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