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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他和祖父比较起来如何?是个值得以伟人称呼的人物吗?”



小谷的表情多了几道不悦的线条,浅浅的但是相当明显。一部分是针对周一郎的质问而感到不悦,另一部分则是对于难以肯定回答而感到不悦吧。



“总裁扎实地延续着祖父的事业。”



这是个模范答案,只是听起来毫无任何的说服力,显然他并不是个万人敬畏、令人慑服的巨人。



“那么,真广先生在公司内部有敌人吗?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策划要他下台呢?”



“怎么可能?!”



西格玛公司的菁英职员,猛烈地摇着头。像这样的场合,否定言行之强度只会激发出反效果。周一郎很想试试自己所构想出来的计策,就算不能奏效也无所谓。拿定主意之后,他首先丢出了小石子。



“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这的确是事实。只不过,说出这番话的目的与诚实的美德有点儿背道而驰。



“对方把西格玛公司从过去到现在的内部纠纷历史,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谷的话中混杂着迷惑与警戒。在努力维持礼仪的态度背后,他试图探索真意地移动了视线。



“我记得对方说了一句富饶深意的话,‘西格玛公司应该回归到拥有正当权利之人的手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和刚才同样的一句话,语气上却起了变化。



“诚如你先前所提到的,现任总裁是上代的孙子,他的继承人身份是上代生前所公认的,所以他便拥有双重甚至是三重的正当权利了呀。”



“原来如此,‘正当‘这个字眼,确实有做出各式各样解释的余地呢。”



周一郎尽可能地展露出看似阴谋家之笑容。



“倘若只是你们公司内部的事情也就算了,波及到我这儿来实在是令人困扰。总觉得呢,好象正受到某种胁迫,看来还是打消进入西格玛公司的念头比较明智……”



“您的意思是,这是我们公司所为?”



“对方是这么说的呀。”



“太荒谬了!”



一时按捺不住地言语失控,小谷赶紧重整崩溃的态势。



“抱歉,我失态了。但是,那通电话绝不可能来自我们公司,我们公司的人员绝不会做出那种轻率的行为!”



对于小谷这种爱公司的精神,周一郎讽刺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西格玛公司并不是一块完整的磐石吧。主流存在的话就一定会有非主流的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呀。就像日本的在野党或者过去的纳粹德国一样。”



“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公司……”



“唉,就我的立场而言,好不容易再度就职却可能被卷入公司的内斗之中,我看还是算了吧。”



能够这么厚着脸皮信口开河,白川周一郎的神经确实有其粗枝大叶的部分存在。话虽如此,对他本人来说,尽管这只是万不得已而搬弄的小伎俩,但是他的内心对于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却感到不满。他的推测很可能与事实有极大的差距,或许打算向周一郎揭发西格玛公司丑事的人真的存在,或许周一郎一直在辜负着那个人的期待。倘若真是如此,他日周一郎恐怕会怀抱着远比狮王理查的棍棒还要重的后悔吧。只是此时此刻的周一郎,除了投石子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测知水的深度和宽度。先将它搅动看看,接下来再观察反应。他必须继续发动第二波、第三波之策略。思绪不停转动的周一郎,所展现出来的悠然自得仅仅限于表面而已。







第二次的聘雇交涉仍然以失败收场,小谷一无所获地返回西格玛总公司。他实在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向总裁仓桥真广报告,幸好当时真广正在会客当中,那是为了新泻市高层大楼及多功能巨蛋建设计划而来的访客。这正好给了小谷一段思考的时间。思考的内容,自然是白川周一郎所提到的好几项关于仓桥家的内部状况。



存在于仓桥家内部之真广与枫子的争执,周一郎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详细的内幕。惟一能够肯定的一点就是,兄妹之间绝不可能毫无纠葛。过大的权势与财富,对于近亲憎恶的双方而言就是最充分的理由。纵观世界各国的王族及皇室,简直就是一场杀父、杀子、杀兄弟、杀叔伯、杀甥侄、杀表兄弟的血腥展览会。仓桥家虽然不致发生兄妹互残之惨事,可是权利斗争却是必然存在的。



其实仓桥浩之介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圣人不该会创造出亿万财富或是成为政界巨头。不管怎么说,日本的政客和财界人士,总是被看成在与文化或社会性质无缘的场所中猎捕猎物,置身其中的浩之介确实大放异彩。中国的毛泽东是个伟大的诗人,英国首相丘吉尔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日本堪与这些人物匹敌的政治家惟有仓桥浩之介一人吧,即便是左翼政党的领导者都曾这么地形容过浩之介,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浩之介获得高度评价,就等于是他经营的西格玛集团获得高度评价一样。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西格玛集团的风评一向不坏。直到真广这一代,种种的破绽才逐一浮现。好不容易在大型媒体当中得到了江坂这样的支持者,却因为小小的勉强而化为乌有。环境保护团体及消费者团体,也开始对西格玛投以前所未有的严厉眼光,圣诞节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件就是一个证明。



对于秘书室次长小谷而言,自己的忠诚心该向着谁呢?这点他不得不慎重考虑。他并不是个受虐狂,因此像演唱歌词一样,“我会怎样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幸福就好。”这般的心境他是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该选择真广,还是选择枫子?两人毫无疑问都是浩之介的孙子,所以小谷完全没有出卖主人的内疚感。总之,不管真正继承浩之介遗志的是哪一个,只要选择那个人就是一种忠诚的表现,他只能这么想。



这不光是小谷一个人的心理而已。从副社长到一般董事,甚至是监察长,合计十六名的董监事成员们,几乎都在思考着相同的问题,惟有常董平嵨一人已经做下选择,其余的人仍然陷于迷惘之中。这当中年纪较轻的人,对于真广的批判越来越强烈。



“今后,那种团体的抗议和阻碍一定会越来越严重,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失去冷静,将来实在不堪设想。”



这是真广批评派的意见,尽管是大家的心声,但还是有人会站出来为真广辩护。



“总裁不过才四十多岁而已,身为经营者的圆通还有待磨练呢。我们应该把眼光放长一点不是吗?”



日本财经界长久以来一直被戏称为“老人俱乐部”。在挨到七十岁后半才能获得独当一面的尊重的现况之下,四十多岁的仓桥真广只能算是黄稚小儿。不用说,上代浩之介强大而光辉的威望,一直在守护着真广,因此心怀“承蒙上代照顾”之念。而对真广另眼看待的长老也是大有人在。



在当事人真广的心里,事事都得仰仗祖父之名未必是件愉快的事。他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祖父,他也知道自己是靠祖父的禅让才得以登上统帅宝座。但是理性能够认同并不表示感情亦能够感到满足。从小孩到老人,就人类最平常的情感而言,真广非常希望得到他人的赞赏,然而这个欲望始终都得不到满足,他身边没有半个人会像周一郎对待多梦一样地称赞他“真了不起”。祖父虽然以立了真广为继承人而加以扶植,但是却经常对他的才干感到不足,而且屡次在人前展露出这种感觉。祖父在世的时候,真广就已经出现了萎缩的倾向,祖父过世之后,真广已然成为仓桥家的当家主人,但是却仍然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



另一方面,妹妹枫子的处境也不见得那么有利。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巨型企业集团当中,从未有过以女性担任统帅之例。比起政界,财经界是个更加极端的男性社会。即使枫子强行夺取了哥哥的宝座,财经界想必也会联合起来将她击溃吧。”



这是财经界内部的一般性看法。而且就算真广再度坐回统帅的宝座,他也无法继续保有统治西格玛的实权。财经界一旦派遣出“有能力的经理人”,西格玛集团就会变质成为极其平常的企业集团,之后的真广就会被视为败坏祖父遗业的无能第二代,留下一个最不愿意留下的臭名。



换言之,真广与枫子两人怎么都无法以自身之名来实现大业。哥哥是固守祖父遗留下来之事业,进而确立自身。妹妹则是夺人所有,进而确保所夺之物。这场争夺战虽然尚未完全地表面化,却已一步步地将居住于国立市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之家庭卷入其中。



目前真广正在进行的新泻高层大楼建设计划,仍旧是祖父浩之介所构想的方案。“江户时代,海上的交通主轴为日本海,其中枢所在就是新泻。新泻的对岸是海参威,再过去就是满州和西伯利亚。一旦中国和苏联开放的话,新泻等于是日本通往敞开之欧亚大陆的门户,未来的发展肯定是不可限量。”这是浩之介的说法。



“上代确实是个伟大的人物,连未来都能精准地加以预测。”



即便是实际上由真广所领导之事业,到头来,还是成了强调祖父威望的工具。好比今日从新泻远道而来的县议员一行人,为了向西格玛公司寻求更多的资金投入,所以满口奉承地对浩之介赞扬到了极点。



他们离开之后不久,秘书室次长小谷立刻前来报告。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将征才失败之事告知总裁,真广忍不住咋舌骂道。



“他神气个什么劲啊?不过是个失业者不是吗?”



“俗话说,匹夫之志不可夺,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谷刻意以礼貌的措辞回应。



“那就用钱吧,反正那也是他以便宜的价格所买下来的没用老道具,干脆出个十倍或是百倍的价钱把它买下来算了。”



真广的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连对付一个失业者都无法如他所愿,也难怪他会这般地怒火中烧。然而从小谷的立场来看,他对总裁这个人的草率早已不抱任何想法,小小的失望一个一个地累积起来之后,最后终究会导致放弃对方。



“既然您如此裁示,那么我即刻试着用钱去交涉看看。”



小谷总算以必要之最小限度的报告,从总裁的面前退下。



三十分钟之后,平嵨常董慌慌张张地来到仓桥枫子的住处。他一接到小谷的报告,便立刻前来转达给枫子知道,品位着气味浓烈的英国烟草,枫子神色自若,似乎完全不受动摇。



“虽说事情得拖延到一月四日,可是在那之前,我们没必要袖手旁观吧?难不成真要像个绅士般地痴痴等待?”



“那倒不必。”



“那么,就让那两人去办吧,或许这是个行使实力的好时机呢。”



不管白川周一郎在言谈之中表现得有多么了解仓桥家的内部情况,在枫子看来,那些都只是故弄玄虚罢了。事实也确是如此,枫子本身是策划人,对于事情状况她自然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她所构想的是一个相当大胆而又武断的计划。用已故仓桥浩之介的秘密为饵将白川周一郎诱骗出来,并趁隙夺取那个地球仪,或是绑架他的外甥女逼他交出地球仪作为赎金。一来周一郎不可能带着地球仪外出,二来当他前去听取仓桥浩之介秘密的时候,应该不会带着外甥女同行才对。最适合进行强夺及绑架任务的只有“那两个人”。而且在任务完成之后,就算得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铲除掉也在所不惜,这是枫子的想法。



然而,率先提议采用“那两个人”的平嵨,这天所展现出来的态度却相当消极,一听到要绑架孩子,心里难免会感到畏缩吧。



“可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进西格玛,我们何不用钱向他买下来,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交涉看看呢?我觉得,暴力手段还是等试过了之后再进行比较恰当。”



这个提议和真广草率指示之解决方案完全相同。枫子并不赞同,她一边吐着紫烟,一边说出她的意见。



“我不认为金钱可以打动那个叫做白川周一郎的男人,就算你出上一亿,他也未必答应吧。这么一来,结果还是得诉诸武力,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想要猜出谁是幕后主谋可就容易多了。”



“啊,您说得太对了……”



平嵨不得不承认枫子所言之正确性。的确没错,当他们下手夺取地球仪或是绑架他外甥女的时候,白川周一郎绝对会认定犯人和西格玛有关。因为先前西格玛提议以重金购买地球仪遭到拒绝,这样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没留下物证,心证和情况证据难免还是会遗留下来。假设白川周一郎求助警方的话,警方应该会对西格玛公司和仓桥家有所顾忌才对。但他要是大声嚷嚷引起骚动的话,这对西格玛公司绝对不是件好事。



“枫子小姐,不如这样吧。找猎头来替我们出面。我们可以命令几个古董商去和他交涉看看。”



枫子沉默不语。若非哥哥真广一开始就使用地位来引诱白川周一郎,事情也不会变得如此复杂。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也许是迂回了点,但是欲速则不达呀。如果让真广少爷察觉到这边的行动,那么在大事之前免不了要先展开一场无益的纷争。”



平嵨孜孜不倦地鼓吹他的温和策略,枫子有些勉强地点头同意。



“我并没有放弃的意思,但若是能够就此达成协议的话,那么自然是没有比和平主义更好的选择。”



枫子决定暂且妥协,对她来说,在企业营运方面能够信赖的心腹,目前就只有平嵨而已,她不希望因为忽视他的意见而造成两人之间的疏离。



从结局来看,枫子也算是因为不了解白川周一郎的真正为人而错施计策。



其实她只需要亲自打一通电话给周一郎,跟他这么说就行了,只需要这样做就行了。



“那个地球仪是我祖父的遗物。虽然是个没什么价值的古老装饰品,可是却充满了重要的回忆,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自从大扫除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它当成没用的东西卖掉之后,我就四处在寻找着它。这个请求是冒昧了点,不过能不能请你将它卖给我呢?”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请你把它拿回去吧。”



事情的进展应该会是这样子吧。就算周一郎提出“你有什么证明吗”之类的要求,最后一定会被人情所打动。只可惜,枫子在这个时候竟让一个可能性从自己的手中给溜走了。







周一郎把纸袋递给多梦,里面装了四个热腾腾刚刚起锅的洋芋可乐饼,那是他刚从中央线沿线一家非常有名的店里买来的。



“小心烫喔!”



“嗯。”



隔着油纸拿着仿佛会烫伤人似的可乐饼大口一咬,一股暖意立刻在口中扩散开来。接近傍晚时刻,许久未曾出现的冬阳在头顶上展开,走在大学路上的多梦,一颗心正跳着踢踏舞。他们这会儿并不是要去游乐场。而是要去弦月堂向那个老妇人打听一些事情,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她还是感到雀跃不已。今天洗了衣服,原本以为又得留在家里看家,没想到周先生却叫她一起出门。事情背后其实隐藏着某些深刻的理由。周一郎所担心的是,把多梦一个人留下来看家,万一遭到什么人袭击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多梦不害怕一个人看家。”



“可是周先生害怕呀。”



开了个失败玩笑的周一郎,故意以咳嗽掩饰尴尬。只因为自己能够勉勉强强地预测未来就变得如此悲观,实在可怜啊。而且就算加上了小说家似的幻想力,怎么努力,都无法将思考推往好的方向。放多梦单独一人,就算会不安也是无可奈何,然而和周一郎在一起,结果恐怕会是两个人同时被收拾掉也说不定。姑且不论勇气和责任感,光就实战技巧而言,周一郎实无半点自信。如果是江坂那样的对手倒也还好,假设来的是杀手或者职业摔角选手的话,那么他的防卫手段可就差太远了。



“其实我也想过,干脆把地球仪卖给他们,把这一切通通忘掉算了。我们是可以这么想,但对方不见得愿意忘掉,如果他们硬要猜想我们知道秘密,事情或许会变得更糟也说不定。”



周一郎耸耸肩膀。多梦把第二个可乐饼分成两半,把一半拿给周先生,二个半和一个半,正确而且符合身体容积之分配比例。



“不如我们报警吧。”



这是个合理的提议,然而周一郎却摇了摇头。光是应付实际发生的犯罪和事故,警察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对于尚未发生之犯罪,他们是不会认真看待的。



“如果可以把多梦安排到某个值得信赖的地方,那我就安心多了。”



周一郎的台词,多梦明快地加以否决。



“那是不可能的呀。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先生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但是……”



“啊,不行不行,你想趁这个机会把妨碍你结婚的外甥女赶走,甩掉累赘,我看是行不通的喔!因为多梦绝对不会离开周先生的。”



表面化的憎恶口吻之下,蕴藏的却是无比深切的信赖感。如果周先生将会面临危险,那么多梦愿意和周先生共同面对,她不可能只顾虑到自己的安危。



那是她住进白川家超大房子里的第一个晚上的事情。多梦被安置在二楼东南角的一个洋式房间里,当时房间里还没有放置多少家具摆设。整个人缩在床上的感觉,就像是一叶小舟漂浮在到处都长魔物的大海之中。黑暗和寂静甚至化成了物理性的压迫感,紧紧地压上多梦的身体。天花板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存在,窗户边也有,床上也有,床底下也有,不止,连大床的角落也有什么东西潜伏着,仿佛正在等待多梦进入梦乡。



终于按捺不住,多梦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身睡衣装扮从房间进入走廊,下了楼梯,一路朝着周先生的书房前进。周先生也许正在撰写报道或是调查资料吧。不管怎样,她只希望能在旁边待一会儿。正当她想到这儿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走廊上所溢出的光线,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从室内流泄出来的光线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图案。



那块长方形的光抚平了多梦的不安。周先生想必是预料到多梦很可能在夜里感到不安,所以特地让书房的门保持敞开。那是保护者在述说着,“安心吧,我就在这里”的一种暗示吧,多梦心想。她轻轻地呼吸着,直到确定胸中的悸动稳定了下来之后,才转身离开。再次钻进被窝的时候,多梦已经完全从不安与孤独的感觉当中解放出来,并慢慢地滑落至健康的梦乡里。



周先生把话题一转。



“等版税进来,我们的财务稍微宽松一点之后就可以进行了呢,多梦。”



“要进行什么?”



“二楼的北边不是有件储藏室吗?我想把那儿改装一下加个天窗。再摆一台天文望远镜,弄成私家天文台,你觉得怎样?”



“真是太棒了!可是,你的伯父会同意吗?”



“我早就取得他的同意了,只不过因为资金不足,所以一直没有进行。话说回来,那个地球仪……”



周一郎为了扔掉空的可乐饼袋子而四处寻找垃圾筒,因此前后两句话的中间,隔了八秒钟的空白。



“说不定是一道门呢,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什么门?”



“奇幻小说或是恐怖电影里面不是经常出现吗?和魔界相连能够让怪物或是妖魔进入人类世界的通道呀。”



“那个地球仪可以变成一条通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进入异世界的人不就得跳进那个地球仪里面吗?跳进去?到地球仪里面?该怎么做?多梦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周一郎不禁皱起眉头。



“也对,倘若以画或镜子为门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地球仪嘛……”



周一郎主动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第二,那么小的地球仪该如何通过?光是这点就不合理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透过画或镜子出入也是不合理的呀。”



周一郎本来要摸摸外甥女的头,却发现手掌沾到了可乐饼的油,于是便拿出手帕擦手,这时多梦说话了。



“啊,周先生,那条手帕记得要丢进洗衣机里。手帕一定得天天换洗,否则是不会有女人缘的哟。”



“对呀,原来周先生是因为手帕的关系才不受女人欢迎的呀?以后可得多多留意呢。”



周先生一副言之有理的样子点着头,一个想法忽然闪过多梦的脑海里。为了赢得女性青睐而每天换洗手帕的男人,会不会在手帕脏了的时候就失去存在的价值呢?







古董店“弦月堂”里,一如往常地看不到半个客人的身影。客人如此稀少,真不知它究竟是靠什么营生。该不会是店里面种了棵能够长出金钱的摇钱树吧?怀着种种疑问,周一郎向店里的老妇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这位阿姨,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妇人冷静地回答。



“我是每个地方都找得到,毫不稀奇的神秘美女呀!”



“除了神秘之外,其他全都是胡扯的吧?”



周一郎不一会儿就受到老妇人步调之影响而高声出言反驳,幸亏多梦在一旁拉着他的手腕,他才恢复了冷静。这名老妇人显然比西格玛公司的小谷难应付多了,西格玛高层之类的角色,他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解决了。



“哎,顺序颠倒了。先前我外甥女曾来麻烦过你……”



放下身段再次出发,对话了二三回合之后,老妇人终于记起了处理那个地球仪的注意事项。地球仪的上一任主人似乎曾经提到,一定得将它放在地下室里保管。



“听清楚了吗?要把地球仪放在地下室里面。”



老妇人重述完毕之后,周一郎理所当然地忍不住提出质问。



“为什么呢?”



“这个呀,你为什么把床摆在卧室里呢?”



“总不能把它摆在厨房里吧。”



“道理是一样的嘛,它的前任主人认为它比较适合摆在地下室里呀。”



周一郎咋舌继续追问。



“如果我将它放在阁楼里会怎么样?”



“那还不简单,肯定就像你把床铺摆在厨房里的情况是一样的嘛。”



周一郎一副快要爆炸的样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下来,多梦则在一旁拼命地忍住笑意。



老妇人恢复到原本满不在乎的态度,拿起布来擦拭着一个商品似的古老银制怀表。三个人三种样子的默剧表演持续了十秒钟左右,最后终于在周一郎的大呼吸声中落幕。



“呃,总而言之,自从按照定价买下了那个地球仪之后,身边就老是发生奇怪的事情,实在很伤脑筋。”



说到定价这两个字的时候,周一郎特别用力强调。



“可能的话,我们实在不希望继续困扰下去。你能帮帮我们吗?”



“说实在的,别人遭遇到困扰,总比咱们自己遭遇到困扰好得多了,是吧。”



这的确是句实在话,周一郎毫无反驳的余地。



“基本上,年轻男人硬要把责任推给年纪大的女人,这就是个坏主意呀。为什么不学学山中鹿之助呢?‘愿上天赐给我一生的苦难’,这才像是个男子汉所说的话嘛,其他人是靠不住的。”



感觉脑海中一片混乱,周一郎呆立不动,看不下去的多梦立即挺身相助,虽然她并不知道山中鹿之助是什么人。



“老婆婆,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的话,请你告诉我们。我舅舅一直非常担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知道会不会遭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你能告诉我们的话,那就太谢谢你了。”



“原来如此,早这么跟我说的话,说什么我也会尽可能地回答呀。小女孩,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大人不争气,小孩子自然就坚强多了呢。”



事到如今,周一郎也不再插嘴多管闲事,他决定让外甥女和老妇人自行交涉,看看能否解决事情。



“简直和战争的时候没两样。男人在胜利的时候就只会大声嚷嚷、大声咆哮而已,一旦失败,要不就是垂头丧气什么都不会做,要不就是歇斯底里地自我引爆。”



出生于太平时代的周一郎应该是不必为战争负责任的才对,然而此时若是插嘴的话,肯定会挨上几百万倍的严重反击,因此他决定保持沉默。多梦赶紧为失去战力的舅舅辩护。



“其实周先生,呃,我舅舅真的是为我担心才会这样的。”



“你很喜欢你舅舅吗?”



老妇人堆起了一个和她极不相称的笑容,多梦则直直地盯着对方猛点头。老妇人脸上挂着笑脸猫式的笑容,盯着不太高兴地伫在一旁身材高大的周一郎。



“你有个好外甥女呢。”



“这还用得着你说吗?”



周一郎一打破沉默,老妇人立刻回以讪笑。



“你可别得意了,我才不是在称赞你呢。算了,看在小女孩的面子上,我就给你们一个提示吧。”



老妇人继续擦着她手中的怀表。



“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间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



周一郎应该不是个反应那么迟钝的人才对,然而一时之间他竟展现不出任何的理解力。



“周先生,不如换个方式想想,什么东西是地下室,没有但是其他房间有的?”



多梦这方似乎较为灵活,完全能够与老妇人的思考频率对上。



“是窗户!”



思考回路刹时畅通无阻,周一郎小声地叫了出来,地下室有而其他房间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把来自外界的光线全部阻断的屏障,不是电灯或蜡烛的光,问题绝对是出在日光或月光之上。



“我知道了。那个地球仪若是照射到自然光线就会有状况发生。好,回去之后把它拿到太阳底下试试看。”



周一郎忍不住拍手叫好,多梦高兴地抬头看着舅舅的侧面。



“这下行了吧。别再打扰我做生意了,快点回去吧!”



老妇人伸出关节明显的手指头,指着店门口的方向。



“真是的,才不过卖了一个便宜的地球仪罢了,却三番两次地找上门来,真是太令人困扰了。还得要违反生意道理,免费指导一达堆事情,趁我还没开始撒盐之前赶快回去,让我这个善良的老人家可以开始准备过年的事情吧。”



“老婆婆,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要是真的感谢我,下次来店里的时候,就跟我买个一亿圆的东西吧。”



把这对年轻的舅舅和外甥女赶出店里之后,老妇人仿佛相当愉悦地哼了两小节的歌曲,接着她按下了膝盖边的收音机开关,一则和天气有关的新闻传了出来。



“……强烈的大型低气压正从鄂霍次克海方面向本市过来,从今天晚上开始,东日本一带将会受到冬季台风的肆虐。东北地区已经有好几班飞机停飞,接下来在铁路班次方面恐怕也会大乱。这种恶劣的天气很可能会持续二三天……”



“哎呀呀,真是不凑巧。平时行为不端,就连天候也不愿眷顾呢!”



老妇人喃喃自语地眺望着窗户外面。冬阳的短暂劳动时间似乎已经结束,天空中的灰色云朵正不断地扩大它的支配权。



第六章月光曲







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际侵袭东日本的冬季台风接连持续了二日。冰冷的风雨就像是一只湿透的灰色手掌,紧紧包覆住东京周边地区来回抚摸,对于患有神经痛或关节炎的人们而言,这实在是相当难熬的一段日子。白川家的失业者和中辍生也因为这明暗寒冷的暴风雨,只能乖乖地待在家中。



“幸好事前囤积了一些食物,就算是关在家里三天三夜也不必担心吃的问题。”



小小的军需司令官信心十足地抬头挺胸。的确是不致有饿死之虞,然而大量买回来的食品都是为新年所准备的东西,一旦年底前就全部吃光光,到时候还不是得上商店街重新采购一番?话又说回来,怀抱着这些正月食品在年底前饿死的话,也只是为世界多提供一则笑话而已,还是丰盛地填饱肚子才是上策。



冬季台风这种东西,周一郎和多梦其实一点都不厌恶。大体上来说。他们都挺喜欢这种天地变异的感觉,地震也好、火山爆发也好、台风也好,对于遭遇横祸的人们固然怀有同情,然而心里面却莫名地感到一股兴奋。大地与气候的激烈变动,经常被古代世界的人们拟人化,并奉为神祉祭祀敬仰。有地神、雷神、风神以及雨神。这种像古代人一样对大自然所产生的感性,在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身上似乎特别强烈。



尤其是这一回,周一郎的脑海中不禁回荡着有点荒谬的想象。招来这场冬季台风的,说不定就是弦月堂的那个老妇人,别说是风和雨,就算是看见那个老太婆把火星丢进平底锅里加上奶油一起拌炒的光景,我也不会感到诧异的。想着想着,这天晚上,他的外甥女以奶油拌炒过后盛进盘子里的东西是海鲜香肠佐马铃薯和洋葱。



结果,冬季台风从十二月二十六日傍晚持续到二十七日半夜。打算回家过年的人们的行程不论陆、海、空都乱成了一团,电视新闻播放着携家带眷疲惫不堪的旅客画面。不需返家过年的白川家这两人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饭后漱口的时候还不忘看着新闻评论道,“哇,真是太糟糕了!”



这套“饭后以茶清洗口腔”的理论,不尽然是周一郎任意瞎掰出来的道理。过去阿富汗曾经做过一个关于口腔癌发生情况之调查研究。范围选定在两个有咀嚼烟草习惯的村庄。在日本,一般人大多认为烟草是用来吸的东西,但其实还有咀嚼用以及闻嗅用的烟草。调查结果发现,一个村庄拥有相当多的口腔癌患者和死者,但是另一个村庄却几乎找不到这样的病例。感到不可思议的调查小组于是进一步详细查证,这才发现,找不到病例的村庄居民都有嚼完烟草之后用绿茶漱口的习惯,茶真伟大,就是这样。当然,白川家的成员早晚一定会仔细刷牙,不过平常用餐完后,以茶清洗口腔这样就已经足够,因为过度的刷牙并没有其必要性。



说起来,在冬季台风肆虐于窗外的夜里,坐在红色火焰熊熊燃烧的炉火前,埋首于西洋奇幻小说或侦探小说之中,绝对是最有意义的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白川家的会客室里有座壁炉,餐厅里也放置了一台美国制的石油暖炉。除此之外,客厅里虽然还有一座以石头打造而成的壮丽暖炉,不过里面并没有燃烧用的柴火。在东京,把柴火丢进壁炉里燃烧取暖的这种奢华生活,只有极少数人才负担得起。白川家的壁炉主要是讲求造型,里面其实安装了一台大型电暖炉。砖块砌成的烟囱,窄小得只容得下减肥成功的圣诞老公公勉强地通过,随着风向变换,有时候还会灌入夹杂着雨水的风。若是硬要给它个赞美的话,大概只能形容为有特色吧。



二十七日晚,周一郎在客厅的地毯上摆着好几个种类的字典,一边查询一边寻找第二部小说的资料,多梦在旁边看着书。那是一本以希腊式的多岛海世界为舞台的外国奇幻小说,故事中对于一个没有天分的巫师东奔西跑接受磨练的过程,描写得非常有趣。周先生的资料调查告一段落的时候,多梦泡了些红茶,让大家小憩片刻。手上拿着茶杯,周一郎朝着多梦手上的书瞄了一眼。



“多梦正在看的故事里面,一定有王子和公主吧?”



“没有,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



“男生爱慕女生,女生幻想王子。唉,虽然是一种永远不变的模式,至少去除掉睡美人情结也好。”



“那是什么?”



“应该是格林童话吧,在女巫的诅咒之下手指头被针刺到,于是便睡了好几百年的公主故事。”



为了拯救睡着的美丽公主,王子非常努力,把女巫所下的黑魔法一一破解。恶龙、毒烟、荆棘林,甚至连火和水都向王子袭来。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和它们拼死奋战,流血流汗地朝着公主的房间前进。王子历尽艰难的时候,公主在哪儿呢?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呢。公主的眼睛一睁开,王子就在她的身边了。女巫和恶龙全被王子击退,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公主,就这样,公主完全没有付出半点辛劳和努力就得到了幸福。



“感觉好象是特地为公主安排的美好故事呢。她至少得在一旁担心着王子的安危才对啊。怎么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



诚如多梦所叙述的感想一样,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希望接受他人的付出而得到幸福的心理就叫做“睡美人情结”,这在女性的耳中听起来,或许是相当刺耳的一个名词吧。男人有男人的作法,持有“女人实在麻烦,与其醒着吵吵闹闹,还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吧”的偏见,说不定这样的感觉也浓缩在“睡美人”的故事里面。



“那个公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做梦呢?”



自己的名字叫做“多梦”,因此多梦对于这一点颇感兴趣。周先生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并没有以“是啊”之类的回答应付了事。



“说到梦这种东西呢……”



好辩的周先生,开始了他好辩之说明。



“根据最新的学说,所谓的梦,并不是人类深层意识之显示,而是脑部本身所看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脑部在睡眠的时候,会在内部将自然发生的信号加以组合,设法创作出一个具有整合性的故事,这就是梦。”



“果然还是搞不清楚。”



“是吗?周先生也搞不太清楚。”



多梦笑了出来,周一郎也笑了。他们的笑声,和强烈拍打着玻璃窗的风雨声重叠在一起。重大变化无声无息地发生,所有的景象骤然消失,视野被蒙上了一层黑幕。周一郎和多梦摸索着将红茶的杯子放回托盘之上,接着又摸索着从客厅的五斗柜抽屉里取出手电筒。他把手表对着光源,确认时刻,目前是十一点钟。



“真糟糕,停电了。”



“放心吧,周先生。看,我们有手电筒和蜡烛呀,还有火柴,电应该马上就会来的。”



周一郎的不安并非针对停电本身。这场停电不知是否是人为所造成的,这个怀疑才是他不安的原因。真是的,一旦心中怀有不安,跟着就会产生无穷无尽的连锁反应。手里拿着手电筒,周一郎再次确认家中各处的门户开关。风越来越强,电线呼啸作响,树木也发出低吼,雨滴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至少现在似乎没有人潜入家里。



返回客厅的途中,周一郎寻找着能够当成武器的物品。木制棍棒,暖炉的火钳,厨房里的菜刀和水果刀,空的啤酒瓶,把这些通通收集起来,周一郎顿时成了预谋杀人案集结凶器罪之准嫌犯。他把东西全部排放在暖炉前,多梦则在刚点燃的烛光之下卷起毛衣的袖子。



“好,尽管来吧。看我怎么把你打得落荒而逃。”



从多梦的角度看来,周先生乐在其中的情绪似乎强过贼人来袭的忧虑。其实周先生并非对这样的事态感到有趣,他只是不希望令多梦担心,所以内心和外表略为产生了背离的情况。



“雨声停止了耶,周先生。”



“嗯,魔法似乎已经消失了。”



“什么魔法?谁的魔法?”



“某个人的。”



舅舅和外甥女交换这段对话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偷袭者仍然没有出现。







大型的壁钟指着灰姑娘应该回家的时间。十二月二十七日结束,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停电状况仍然在持续当中。急速放晴的夜空由于满溢着月亮的光芒而显得格外明亮。多梦拉开窗帘,接着又打开窗户。寒气的手掌抚上了少女的脸庞,新鲜空气令长时间置身于暖气房里的肌肤感觉特别舒服。皎洁的月光把庭院覆上了一层蓝银色的薄纱。



多梦发出感叹之声。



“周先生,你看月亮多美呀,整个都是银白色的!”



“嗯,果然非常美丽,魏朝武帝还曾经为它横剑赋诗呢。”



周一郎的感想,与其说是广博,不如以贯通古今来形容更为恰当。仅仅是率性单纯地欣赏着风景,他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所谓魏朝武帝,也就是遗留下“月明星稀”之绝唱的曹操。的确,在这样的晴夜之中,刚刚驱走暴风雨的月亮散发出晶莹通透的强烈光芒,令群星仿佛对自己的微弱感到羞耻般地躲藏了起来。令人几乎忘了停电这回事的清澈明亮,和寂静同时支配着大都会的郊外。忽然意识到变化的人是多梦。她的视线追随着月光的流向而移动,脖子一转向屋内往去,她咽下唾液,摇着周一郎的手腕轻声说着。



“周先生,你看,在月光的照射下……”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周一郎也实实在在看到了那副情景。沐浴在透过窗子所照射进来的月光之下,地球仪向墙壁上投射出一道黑压压的影子。那道影子很长,长得有点过分,宽度也太宽了,从形状看来,根本不像是个球体的影子。尽管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影子而已,两人却感受到一种非比寻常的印象。多梦不敢发出声音,从那道影子的方向似乎有一阵微风,或者是空气的流动,朝着周一郎和多梦吹拂过来。周一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进一步。他走近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地伸出手。何必如此小心翼翼?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愚蠢。然而这样的小心是正确的。



那里没有墙壁。周一郎的手所碰触到的并非墙面,也没有任何物质次元之阻力,就这么伸进了墙壁之中。手指头被吸入,手腕消失,最后连整只手肘都没入墙中之时,多梦终于发出声音。



“周先生……”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铭感与敬畏之情同时充满着周一郎的胸怀。这座自转地球仪并非大门本身,而是开启大门之装置。地球仪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形成影子之时,这个影子便开启了通往异世界之道路,把两个空间连结在一起。实在不合理呀,他心想。然而所谓合理的理字,指的又是什么呢?周一郎不得不感到迷惘。伸入墙壁中的手感受到空气的流动,周一郎毅然决然地把脸埋了进去。年幼之时,第一次把脸浸入游泳池水中的那一瞬间在记忆里重现。



充满着敌意的尖锐叫喊,重重回响的脚步声,这应该不是人类而是来自于野兽的脚步声,金属交击之声响,生物呼吸的声音,承受并传送这一切的风之悲鸣。所有的声音浑然一体地开始胡乱打击着周一郎的听觉。听觉之所以最先接触,和幼年时一样,似乎是因为不知不觉地把眼睛闭上了吧,周一郎慢慢地睁开眼睛,什么东西都没有。不对,这应该是黑暗所造成的错觉。夜晚,亦或是程度相当之黑暗支配了整个视野,不久他便察觉到散在各处点点的火光。紧接着嗅觉也开始活动起来,一股异样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就像他曾经在事故现场体验过的血的味道一样,那股味道大量而浓密地向周一郎猛扑了过来。突然间一阵沉重而强烈的嘈杂声响近距离地涌现,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是刀剑。这个念头闪过之际,周一郎也同时向后一退。由于动作太过猛烈,周一郎把脸和手从影子里抽出来之后,不由得剧烈地踉跄了几步,多梦大惊失色。



“周先生……?”



“多梦,快把窗帘拉上!”



毫无半刻的迟疑,多梦向窗帘飞奔而去。窗帘在恶劣的对待之下发出哀嚎,厚重的布料一将月光阻断,满溢室内的蓝银色光辉随之消失。同一时间,周一郎也抓住地球仪的底座,将它移至暖炉的阴影处。严密的双重屏障把影子从地球仪上头夺走。拉上窗帘之后的多梦,走到了周先生刚才碰触过的墙壁前面,犹豫不决地伸出手来,指尖传回了固体质感之触觉。多梦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然后把身体转向舅舅的方向。



“周先生,汗……”



“……是啊,冒了一身的冷汗。我这辈子还没像这样子流过几次呢。”



声带的机能似乎尚未完全恢复似的,说出来的话有点不容易辨识。多梦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毛巾帮周先生擦拭额头。



“你看见另一个世界了吗?”



周一郎仅仅给了外甥女一瞥,并没有回答。多梦拿着手电筒跑到厨房,在大啤酒杯里注入满满一杯的冷水再回到客厅里。周一郎仍旧一副茫然若失的姿态,盘着腿坐在地板之上。多梦把右手上所拿着的啤酒杯,悄悄地抵住周先生的颈后,一出声,周先生吓得差点跳起来。



三分钟后,肚子里灌满水的周先生喃喃地开始向外甥女说明一切。



“我确实是看见了什么,但是否为别的世界,那就不清楚了。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我不知道。不,也许仅仅是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也说不定。”



没看见这点大概是周一郎本身的心态。爱追根究底的个性,让他怎么都无法理性地接受自己所看见之事实。在他的想法当中,这一切应该能够以某种既有的理论来说明才对。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个冥顽之人,眼前已经有了实际的体验,这到底该如何解释?



他忽然严肃了起来。



“我明白了,这是事实。不管能不能解释都一样。”



没必要说得那么夸张吧,多梦心想。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西格玛公司那么想得到这个地球仪,原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呀。”



“大概是吧,所谓秘密,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是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至少仓桥家的那些人知道这个地球仪是什么东西。如果单纯是个看见幻影的装置,应该没必要花费那种程度的金钱和功夫吧。”



如此推断下来,这个地球仪果然是一个大门。是否应该再照射一次月光来确认看看呢?周一郎绝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惟独这一次他实在困惑不已。他在某些事情上,比方说外甥女的教育问题,确实有独到的见解,然而面对这个偶然得到的奇妙地球仪却毫无主张和把握。为了减轻周先生的困惑,多梦开口说道。



“弦月堂的老婆婆是向什么人买下地球仪的呢?要是知道这个就好了。”



“没错!”



如此说来,拥有这个地球仪之正当权利该属于谁呢?对于周一郎而言,那是他想都不想要的权利。说实在的,只要不是和他太有缘份的西格玛集团,什么人都好,他宁愿把地球仪廉价卖掉,从这些麻烦之中全身而退。弦月堂的老妇人所声明的“不接受退货”,确实是个明智的主张。



“我看,不如先把这个地球仪用布巾包起来,收进储藏室里面,接下来的事情等明天再看着办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暂且作出这样的决定,此时,异样的巨响划破寂静,一瞬的发愣之后,周一郎立刻明白,那阵尖锐地穿透耳膜的声音是玻璃碎裂之叫喊。







“多梦,躲到沙发后面去,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出来!”



下完严格的命令,周一郎站了起来。事态急速地逼近现实次元,反而令周一郎的精神为之一振。多梦似乎说了什么,随即沉默地点点头,依照周先生的指示躲藏至大沙发的后方。她一手抱着电话,一手抓着地球仪的底座,做好随时都可与警方联络之准备。



周一郎手持火钳奔出庭院。蓝银色的月光将未经整理的庭院封闭在一片寒冷之中。庭院的对面被覆盖在一桥大学校园的树木所投射而来的漆黑影子之下。那片巨大而浓密的影子一端正好落在庭院的地面上。忽然间,影子的一部分剥离并开始移动,周一郎的前方站了一个人影。从容不迫的声音宣告着入侵者之存在。



“这位就是白川周一郎先生吧。”



“吧”这个语尾助词,柔软而又奇妙地传达着一种质地黏腻的恶心感觉。周一郎的听觉神经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眼前所伫立的这名男子,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并非穿越空间大门好不容易才能抵达的那个异世界,而是与周一郎和多梦所存在之世界位于同一个平面上,但是置身场所却毫无交集之人。会与这种人接触的只有散发着腐败臭味的那种人而已,若非暴力集团的首脑就是追逐权利的政客。



“你是什么人?”



“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使者罢了,算是微不足道的下人吧。”



“你的老板是谁?”



“老板可是个绅士呀。呵呵呵,没必要把自己的手给弄脏,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都戴着丝手套呢,所以我们这种蓝领阶级只好戴上作业手套来处理污泥啰!”



“你所谓的知名人士就是西格玛公司的高层吧!”



“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英文差得很呢。我是那种连IT和ET都搞不清楚的旧时代人类呢,呵呵呵。”



周一郎这才知道,所谓残忍的笑声是确实存在的东西。甚至连湿润强韧的舌头在口中“吧嗒吧嗒”作响的声音,都仿佛听得一清二楚。男人只有身高较周一郎矮了一些,但是在身体容积方面绝对毫不逊色。厚实而立体的身躯仿佛有一股能量呈波浪状地放射出来,脸上的一部分似乎闪耀着光芒,那应该是银框眼镜反射月光所造成的现象。



“别紧张,我今天晚上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两手空空地前来拜访真是不好意思呀,下次我一定给你准备个礼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就在一月四日吧。”



一月四日这个日期蕴含着重要意义,那不就是和那通奇怪电话的主人相约见面的日期吗?



“白川先生,听说你以前是东洋报社的职员哪。那家报社也挺莫名其妙的,说什么直呼罪犯的姓名是不尊重人权,但是却又把受到性暴力杀害的女童脸部照片大大地刊登在版面之上,被害人的人权似乎是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哦。”



“……”



“弄的不好的话,说不定令外甥女的照片也会被大篇幅地刊登在《东洋日报》的版面上呢。不知好歹的保护者,往往会给孩子们带来恶果呀。”



“你敢动我外甥女一根寒毛的话,我就……”



周一郎在对答的同时,内心不禁颤栗不已。这个男人知道多梦的存在,周一郎明白自己的担心已经成为事实。预测命中实无任何喜悦可言,因为最恶劣的现实正包围着周一郎,并且一步步地将他紧紧勒住。颤栗归颤栗,此刻的周一郎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对吧,包括那通电话也是。”



在周一郎的怒吼之下,入侵者的表现可谓是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写照。



“你可别太高估我了,像我们这种人不过是执行部队罢了。辛苦危险阴暗污秽,可怜兮兮的劳动者,能用的只有身体而已。阴谋策划都是上层在做的事情。不久之前,我好象才说过类似的话嘛。”



俗话说,会叫的狗不会咬人。饶舌的人理应是没什么好惧怕的才对。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而这个男人就是个例外。性格和算计造就了这个男人的多话,并且以此为精神攻击的武器来压迫对方。在以实力决定胜负之前,这个男人就先占据了有利的位置,然后再好整以暇地将对手玩弄欺凌至死。拿着火钳的周一郎的手,就像是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希望你我都能过个好年呀。正月里想到哪个温泉去度个假倒也无妨,千万要记得回来哟,这年头被人放鸽子还能心平气和的人已经不多了呢。”



男人的右手原本一直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此时忽然缓缓地伸了出来。周一郎误以为那是一支手枪而全身僵硬了起来,然而男子手上抓着的却是一根钉子,又粗又长的钉子。注视着周一郎的同时,男子嘴角两端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红色半月形的笑容。一个难以形容听来极不舒服的声音响起,男子用铁钉刺着后面窗户的毛玻璃。



“挺坚固的玻璃呀,令外甥女的脸蛋,肯定比这块玻璃要柔软多了吧。”



“哎呀呀,好可怕的表情啊。看来是我待得太久,惹人嫌了呢,那就告辞了。再次祝你过个好年。”



男子把铁钉收回口袋里,微微行了一礼。



“别忘了你们随时都在我的监控之下,就算逃走,我也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到时候不光是夺走地球仪,还会给周一郎和多梦一个厉害瞧瞧。”这一切的宣示,全都在男子的行动之中展露无遗。



男子稍微地助跑了几步便跃上石头围墙,轻轻松松站上石墙之后,他转过身来再次向周一郎行了一礼,才跳到墙外消失无踪。



周一郎茫茫然地站在深夜的庭院之中。刚刚是茫然地坐着,现在则是茫然地站着。假设这是第一幕的话,周一郎算是在惨败之中落幕。不但如此,第二幕根本就无法保证能否将失地夺取回来。突然间,他把火钳向院子里丢了出去,一边奔回家中一边喊着多梦的名字。客厅的窗子打开,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回答,周一郎这才松了一口气,那个男人确实只是来打招呼的而已。惟一的损失只有仓库的一块玻璃,至少今天晚上,已经安全了……



从白川家围墙上跳下的男子,在黑暗的路上朝着大学路的方向前进。通过大约三户人家的门口之后,前方的小巷口出现了另一个人影和他并肩而行,这就是曾经出现在弦月堂的二人组。持有钉子的男人是广川,现在出现的这个则是锅田,两人走着走着,锅田开口问道。



“怎样,那件事情,你想过了吗?”



“多余的事情还是少想为妙。”



广川仅止于表面的温和,透露着一种渗出毒液之恐怖。换成是一般人,想必在感应到那种毒性之时便会全身起鸡皮疙瘩地倒退三步。然而锅田粗犷的脸上却只闪现过一个无聊的表情,完全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达了一个和他巨大身躯相当不协调的小小呵欠之后,他再度开口。



“委托人并没有确实告知商品的价值,没错吧。我们只不过动了点小小的脑筋罢了,应该没理由受到责怪才对。”



“真是个难题呀。委托人的一贯信赖和一诺千金,你会选择拿一个?”



“西格玛早已大大不如上代仍健在的从前了。”



“话虽如此,也不致于今天或是明天就崩溃了吧。”



“谁知道后天会怎么样呢?”



“哟,你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啊!”



广川抿嘴一笑。



“枫子小姐的这个小伎俩实在有点愚蠢。要是一开始就闯进那个房子里把地球仪抢过来,事情老早就解决了。”



“在今晚之内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呀。”



锅田语气平淡,但显然认为广川的做法太过迂回,广川轻轻地摇头否认。



“对付那家伙绝对不能急噪,反正期限是在过完年的一月四日,在那之前我们没理由下手。得等到那边有露骨的违约行为才行呀。”



这个男人似乎随身携带着一种诡谲而扭曲的幽默感,这和他的残忍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向死刑犯预告行刑日期以带给对方恐惧,这种事情对于这个男人而言,或许是一种难得的娱乐吧。



“我希望他们尽可能别被绊倒,坚定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那边的人也是一样,能够在有限的日子里尽情地生活,也是一桩美事吧。”



嘴里吐着嘲讽人生道路之台词,广川和锅田并肩在夜晚的道路漫步离去。







十二月二十八日傍晚。西格玛集团依照惯例举办了年终派对。会场地点就在距离西格玛总公司大楼不远的赤坂西格玛饭店。集团创立者一家,也就是仓桥真广和夫人,以及仓桥枫子之出席是一向的惯例。派对开始之前,枫子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与平嵨交谈。



“那天和今天一样,正好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假如那个时候没到纽约去的话,或许就不会知道那个地球仪的事情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无视于平嵨的庸俗见解,枫子陷入了回忆当中,虽然梦幻的表情和这位性感的中年女性并不相称。



“祖父停留在纽约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二年,当时的总统是J肯尼迪。那个时候的美国是多么地生气蓬勃啊。不论世界或是未来全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枫子一度闭上的双眼,以微笑的形状再次开启。



“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支配的价值存在了,未来也只会越来越黯淡而已。我早就放弃了这个世界,让我们把目标放在更具有支配价值的世界吧。”



“这么做的话,上代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喜悦的。”



平嵨热切地表示赞同。



仓桥浩之介生前对神秘学相当爱好,这件事情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也相信占星术,而且近来在日本广受政界和财经界人士信仰的预言家亦颇富声望。权势越是巨大,仿佛就越需要一个能够依凭之精神权威。它可能是正规的宗教或是意识形态,也可能是引人质疑的超自然或是心灵力量。当一个人对于自己本身的判断力或洞察力越来越失去自信的时候,总是希望能够依赖着谁,希望能够得到指示,希望有人对自己说“你是对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在作崇吧。



“平嵨,那两个人应该不会脱离你的控制吧?”



“您是指锅田和广川吗?就我所知,他们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自量力的事情才对。”



提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平嵨的口气完全不带有亲切感。平嵨确信自己是个正常的社会人。选举必定投票给执政党,毫不怀疑日本经济会永远繁荣下去,对企业尽忠,是个谨守符合社会地位之言行举止的模范国民。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意识造成了他内心对锅田和广川之厌恶。这两个家伙根本称不上是人。他们没有资格受到自己这种绅士的平等对待,他们只是两条狗而已,自己仅仅是为了给予命令或饲料才与他们接触。



平嵨的这种心态,锅田和广川老早就察觉到了。仓桥浩之介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们,但他们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毕竟浩之介是一个无可匹敌之巨人呀。然而身份不过是浩之介底下一个佣人的平嵨,竟也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和他们接触,简直是可笑到了极点,只是平嵨对于此事似乎浑然不觉……



派对就这样开始了,飘荡在会场中的气氛总觉得像是公事的延长。上代浩之介生前的时候,整个会场都洋溢着一片热情同志的结合感,但是现在仅仅是徒有形式的散文式集会罢了。



真广穿着一套灰色的三件式西服,枫子也没有换上华丽的礼服,而是穿着一袭象牙白的两件式套装。既然创业者都这样了,超过二百名的出席者便无人盛装打扮,完全是下班之后直接过来参加的便服姿态。派对应该会照惯例开始,照惯例进行,然后照惯例结束,出席者大多如此预测,只是多数派的预测在过了七点的时候便遭到推翻,真广和枫子在会场一隅不知道开始说起什么的画面,在场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由于两人之间的谈话毫无其他人插嘴的余地,因此旁边的人都识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对话内容谈不上戏剧性,一向相当疏远的兄妹两人,在夹杂着冷嘲热讽的对话之中,语气渐渐地变得激烈,内容也越来越辛辣。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也是意料之外的演变吧。



“你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呀?现在仓桥家当家的是我不是你啊!”



“这应该非常明显吧,故意大声强调,只会贬损你自己的价值而已呀,哥哥大人。”



一句郑重的“哥哥大人”,其中显然蕴藏了无限的侮蔑,带着心结成长之人对于侮蔑尤其敏感。妹妹的意思,真广正确无误地完全解读。如果他在事业方面能够发挥出这种程度的正确洞察力,他肯定会受到万人认可而成为巨人仓桥浩之介独一无二的继承人。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真广察觉到聚集在他们兄妹身上的视线,那是充满了好奇、关心、忧虑之视线。不论是多么无趣的舞台,他们绝对是主角。



“我有权力解除你的董事职位,让你变成一个没有工作、流落街头的中年女人。你要是再不知分寸地大言不惭,我一定让你知道厉害。”



“听起来好象是黑社会老大的台词呢!”



性感的嘴唇奇妙地歪斜着,枫子吹起了嘲笑的口哨。真广的脸部肌肉抽搐,他个人的权威和人格完全无法令枫子慑服。而浩之介的名号,在他们兄妹之间根本毫无用武之地。虽很想揍她几拳,却因为得顾虑到旁人的眼光,只好作罢。明知道无法令枫子心服口服,最好还是沉默为上,但是仓桥真广就是做不到。



“枫子,你……”



一声吼叫之后,真广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剧烈转变。睁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睛里的微血管破裂,真广张开的双手捂着胸口和腹部向前倾倒。由于枫子反射性地向后退开,真广于是整个人扑到在地,好不容易才以双手和双膝将身体撑了起来。从站在数步距离之外遥望这一幕的西格玛集团员工的眼中看来,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幅景象,看起来就像是真广跪在地上向枫子参拜一样。



真广高声发出痛苦的喊叫,那声音经过地板、墙壁、天花板之反射,就像是歌剧名伶的独唱般地回荡在四方。仿佛被无形的鞭子击中似的,人人都直起脖子,将充满恐惧和惊愕的视线之矢集中在西格玛集团的统帅身上。现场重复地响起了叫唤医生的呼喊,同时还有好几个人向外奔出。



第七章逃亡、追踪、野心







西格玛集团总裁仓桥真广于年终派对的宴席上,因急性肝衰竭发作而紧急住院。这则新闻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交通机构已经恢复正常运作,同时年底返乡的人潮也再次涌现,人们不论在身、心两方面都朝着正月顺流急下。



白川周一郎之友人福永急着赶往车站,他的公司、午餐广场由于以上班族群为生意对象,所以年底到过年这段期间为休业状态。他目前仍是单身,不过和女秘书有着一段超出友谊的特殊关系,为了与她度过一个优雅的新年假期,他在热海的高级旅馆订了房间。今天虽是出发日,他却暂且放下了自己的事,跑来为周一郎他们送行。确定朋友身上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候,以他那种热爱惊悚和麻烦的个性,他实在很想奋勇同行,然而他实在无法抛下公司、员工以及恋人不管。在中央线的月台上,福永四处找寻着友人和其外甥女之踪影。



开往山梨县甲府之特快列车车窗里,多梦发现了福永的身影。多梦的腿上怀抱着一个圆滚滚的包袱,这自然就是那个地球仪了,一共用塑胶袋和布巾包了五层。由于担心直接接触会有危险,所以才如此紧密包裹。除此之外还特别留意,让底座部分能够握着。



周一郎拉起了至今仍然是上下开启的旧式车窗,和福永面对面。



“你是专程来这儿的吗?劳驾你跑这么一趟,我真是过意不去。”



周一郎相当感激。他是通知了福永,自己暂时有一段时间不会在家,但是并没有料到对方会大老远地赶来车站。首先,自己能够弄到车票只能说是鬼使神差,碰巧有人临时取消了特快车的订位。其次,作出动身的决定是在看到午间新闻之后,当他得知仓桥真广住院后,才匆匆忙忙地想到这个计划。



“当家主人倒下的话,仓桥家一定会发生骚动,一时半刻之间应该是无暇顾及地球仪才对。不过上面的方针和下面的意见不见得能够一致。难保下面的人不会为了抢功而鲁莽行事。”



倘若是这样的话,眼前就不得不暂且离开避避风头,只能逃走别无它法。将白川家要塞化等待敌人进攻,这个选择是不可能的。尽可能地逃跑,在争取时间的过程当中说不定还有发现活路的机会。还有一个极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一月四日这个期限之前,“敌人”或许不会采取最终行动,如果能在一月三日之前联络上“敌人”首脑也未尝不是个办法。不论是什么样的奇谋,或者是蠢策,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倘若试过而失败的话……大概也没那么多时间后悔吧。左思右想之下,周一郎断然地作出决定。



“这些我本来是打算用邮寄的,现在通通都交给你,一切就拜托你了。”



周一郎从衣服的暗袋里取出一叠厚厚的信封,交到福永的手上。那是分别要寄给西班牙的伯父以及几位朋友的信件,还有一张离家期间,委托福永管理国立那间房子的委任状。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大可放任不管,但那毕竟是伯父的家,周一郎不得不慎重对待。



“OK,放心交给我吧。我这儿也有东西要交给你呢。”



福永把一个信封大小的东西塞进周一郎的手中,塑胶袋里装着银行存折和印鉴。



“资金是一定要的吧,把这个带着。”



“不行,我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东西。”



打算归还的手被福永推了回去。



“看清楚点,这不是你的钱哪。”



被福永这么一说,周一郎再次看着存折,上面写着多梦的名字。面对瞠目结舌的周一郎,福永佯装咳嗽地清了清喉咙。



“我早就料到你绝对不会接受这笔正当的顾问费。不过呢,讨厌欠着人情不还这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而且我会这么想,全都是受到你的不良影响呀。”



“可是……”



“你要想穷死在路边的话尽管去吧,但是没道理让多梦也一起面临这样的困境是不是?收下吧。如果你一定要还给我的话,就平安无事地给我回来。”



福永迎着多梦的视线笨拙地眨着一边的眼睛,发车的铃声响起,在扩音器的警告话语之中,福永退到月台的白线后方。



“谢啦,我欠你一份人情。”



尽管是句老套的台词,却是周一郎发自内心之语。多梦向福永挥手道别,福永跟着列车走了几步,不一会儿就被月台上的混杂人群给挡了下来,最后只能目送逐渐加速的列车离去。



安稳地坐在位子上的周一郎和多梦,再次环视着感觉相当杂乱的车厢。



“一到年底,人潮总是特别多呢。”



“长程列车的话,应该不致于这么混杂才对。”



这是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是为了逃避追踪,争取时间所做的移动。大致上应该是先搭上短程列车接着转乘巴士、计程车,然后再随便找个商务旅馆或民宿住下来吧。



“今年的过年还真精彩呢。”



周一郎叹了口气,抱着包袱的多梦转过头来仰看着他的侧面。



“周先生,你每叹一口气,就会让一个幸运溜走哟,我书上看到过。”



“是吗?那我可得小心点儿。”



“多梦,这么紧张刺激的新年是头一次吧。和周先生在一起保证不无聊,很不错吧。”



“唉,想想还真是不无聊呢。啊,不用不用,别客气,谢谢。”



台词的后半段是对着对面座位的老人所说的。列车启动的同时,老人也拿出小瓶装的威士忌和鱿鱼干开始了他的宴会,还热烈地邀请周一郎喝一杯。老人乘着酒兴一会儿抒发对儿媳妇之不满,一会儿批评政府的农业政策,待酒瓶一空便立刻打起呼来沉沉地睡着了,真是标准的我行我素之人。



多梦抱着地球仪,想到了和它有关的种种事情。冬季台风离开之后的隔天早上,他们战战兢兢地将它放在太阳底下照射看看,然而出现的影子不过是平常的影子罢了,并没有开启什么通往异世界的道路,似乎只有月光才能够开启那扇大门。本来想等到下一个晚上再测试看看,谁知道二十八日的夜晚是个阴天,月光全都被阻断根本到不了地面,接着二十九日的晚上,就这么搭上列车,连住宿的地点都还没着落就出发旅行了。这的确是一个连自己都深切感受得到,充满着意外变化的新年。跟着周先生以外的监护人一起生活、像平常人一样上学的话,绝对不可能体会到这样的经验。



忽然间,周先生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而笑了出来,多梦看望着她年轻监护人的脸孔。



“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事情?”



周一郎脑中所浮现的画面,是他从地球仪投影在墙壁上之大门窥探着异世界的那一幕。黑暗当中只见到一张脸和一只手伸了出来,正在察看四周的状况。那边的世界若是有知性生物存在的话,想必会大吃一惊,感觉非常怪异吧,要是正好手持武器,冷不防地一刀砍下去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周一郎是一个异形入侵者。在他眼前所展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呢?只可惜那个时候好奇心的界限来得太早,但若换成一般人的话,肯定早在那之前就被挫折给击败了。



“多梦也很想看看另一个世界吧?”



“有机会的话……”



点头同意周先生的话,多梦察觉心中的一股悸动。她应该避开深切危险的魔爪才对,可是期待的心情却凌驾了恐惧和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平常生活所经历不到的某种体验已经等在前方,而她正在做着欢迎之准备,一种超越目前程度的体验。或者多梦早已经变成一个过度的乐天派也说不定,尽管如此多梦仍然牢牢地抱着用布巾包裹住的地球仪,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她悄悄地对周先生说。



“我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奇怪喔。”



多梦只是心直口快地说出她的想法,但是这句话听在那些为了返乡或者工作而搭上这班拥挤列车的人们耳里,或许会相当排斥吧。



“不可以一直盯着别人看呀,那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周一郎虽然如此告诫着外甥女,但他自己却也无法将视线转离周遭。二十七日深夜,正确地说是二十八日凌晨零点过后,和周一郎对峙的那名可疑人物似乎并不在车上,周一郎暂时松了口气,不过那个可怕的男人说不定另有同伴存在。周一郎决定还是随时保持警戒为上。



就算周一郎再怎么小心,要他留意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物的存在并不容易。周一郎根本不可能知道,和他们隔了几个座位,正埋头阅读体育报纸的那名壮年大汉有个叫作锅田的姓氏。







住院之后尚未失去意识之前,仓桥真广低声咒骂着妹妹枫子。



“仓桥家若是交到你这种人的手上,只会被搞垮而已。你别以为这样就是胜利。”



“你也别以为自己在仓桥家有多伟大,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这句话枫子并没有说出口,她仅仅温和地说了声“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用不着作战她就已经成为胜利者了,世人对于胜利者之期望不外乎是宽容与谦让,这点枫子相当了解。真广的妻子名为绫子,她所生的儿子弘树今年才十六岁,不论真广如何焦急,他们都不是堪与枫子竞争之对手。



浩之介的儿媳妇和孙媳妇,都不是重量级政治家或者财经界人士的千金。比起和有权有势的家庭联姻以形成族阀势力,他更担心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会被外人夺取。尤其他自己亦曾置身政界,对于滥用权力中饱私囊的那些政客的所作所为实在厌倦不已。



“绝对不能与政治家联姻结盟,那些家伙都是人心不足、妄想吞下大象的毒蛇,仓桥家的财产不能就这样子给白白并吞掉了。”



因此,曾经说过此话的好之介为儿孙所选择的新娘都是学者的女儿。真广的母亲是希腊哲学家的女儿,真广的妻子则是佛学艺术家的女儿。仓桥家对于她们的娘家提供了相当程度的经济帮助,但是完全不许她们插手干预事业或者资产方面的事情,而对方也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即便在眼前的状况之下,真广的妻子绫子似乎仍无反抗枫子之念头,她惟一关心的就是丈夫的病情而已。



“事到如今,惟有请枫子小姐来代理真广少爷的职务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这是西格玛集团董事会的一致声音。他们之间甚至奇妙地酝酿出一股安心的气氛。原本以为无可避免的骨肉之争尚未展开就宣告结束,西格玛集团也得以躲过分裂及肃清之命运。将来,在真广的儿子弘树成年之后,或许会有新的问题发生也未可知,就算是这样也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只要半路上别忽然冒出个枫子的私生子,那么枫子将权力和平禅让给弘树的可能性就非常之高。这对西格玛而言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暗地里谈论着这些事情的他们,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尽速商讨如何为不幸的真广“前总裁”筹备一场盛大的丧礼。



“情况恶劣的急性肝衰竭,最多撑个五天,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枫子坐在朝着自家前进的车内喃喃自语。即便是胆识远远超过哥哥的她,也不禁微微地感慨了起来。甩了甩头,她开口对着同车的乘客说话。



“平嵨,我在想,那个销声匿迹的白川周一郎……”



“啊,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地球仪的秘密了。”



仿佛相当惊愕般的,平嵨向枫子提出异议。



“枫子小姐,事到如今已经用不着那个地球仪了吧。仓桥家和西格玛集团的支配权已经是囊中之物。弘树少爷还只是个高中生,绫子夫人原本就是个外人,由您来出任统帅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平嵨叨叨絮絮地陈述着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打从一开始,他思考的射程就仅仅止于风子高居统帅之位而已。既然枫子无须抗争就登上宝座,只要她能顺顺利利地领导西格玛集团,他自己也可以稳坐总经理之位置。事到如今,枫子应该只想着如何处理这个世界的现实事务才对。然而枫子并不是这样,对于平嵨而言之终点,在枫子眼中却是个起点。



“这么做的话岂不是半途而废,不好吧。而且有一点我想不通。”



“想不通,您指的是……”



“在约定的一月四日之前,白川周一郎应该会安安分分的才对,为什么突然间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呢?”



“唉,那种人反复无常,以我的能力实在难以判断。不知道枫子小姐有什么看法呢?”



平嵨巧妙地谄媚奉承,枫子并没有费心去注意那些。



“一定有人自做主张地到白川家去多管闲事了吧。”



“啊,会是谁……”



枫子冷冷地对着困惑的平嵨下了命令。



“跟你在这儿说下去也说不出个结果来的,去把那两个人叫来。”



“那两个人”就是锅田和广川,事到如今已无反问确认之必要,平嵨虽然不希望他们和枫子直接接触,但是也无法违抗命令。



应枫子召唤,广川来到枫子住处。在女主人的质问之下,广川爽快地承认事实,而且还毫无惧意地坦白说出,他还没接到平嵨的指示就擅自前往国立的白川家,向对方提出了“亲切的忠告”。



“你不觉得这么做,对于将来的交涉会有所不利吗?”



“什么投机啦,算计啦,都是会失误的东西嘛。美国之于越南,苏联之于阿富汗,不都是错估得相当离谱吗?伟大的人物尚且如此了,像我这种人会计算错误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呀。”



背地里暗藏讽刺,与白川周一郎交涉的这件事情,枫子和平嵨的做法也并非全然无过。枫子心知肚明,但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丢脸的,重要的是将来之事。



“你可得负起责任呀。”



“这是当然,那么,您认为该怎么做呢?”



广川和悦地向女主人征询意见,枫子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就用老办法,把那个地球仪从白川周一郎的手中夺取过来吧。”



“采取什么手段都可以接受吗?”



“就用你觉得最适合的手段,我看你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嗜好而无视于现实利益的男人,除非是我看走眼了。”



“真是惭愧,已故的上代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你不认同吗?”



“不,我是太感动了。那么,我这就去执行总裁所下的命令。”



毫不做作,而且比谁都早一步改口称呼枫子为“总裁”。广川的阿谀技巧显然比平嵨更上一层。毕恭毕敬地行礼退下之后,广川坐进自己的车子里,一手伸向车用行动电话。



“……辛苦你了,那对可怜的逃亡者还健在吧?呵呵呵,那个宝贝现由小公主抱着……”



另一手则拿着笔在便条纸上快速写着,那种用笔方式简直就像是书法家一样。



“放心吧,枫子小姐会负责善后的,她可是伟大的西格玛集团的下任总裁呢,我们只管安心地把事情办妥就行了,对吧,伙伴。”



在仿佛滴着黏液的笑声之中,广川中断了对话。







枫子相当忙碌,之前她一直也非常忙碌,只不过忙碌的内容并不相同。如何将仓桥家和西格玛集团弄到手上,这些阴谋再也用不着了,接下来的忙碌,主要是关于如何妥善地运用这不费吹灰之力就落入手中的权势和财富。以庞大的土地资产作为担保,西格玛就能够从银行获得接近无限大之巨额融资。枫子打算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来实现祖父的遗愿。广川离开之后,她立刻传唤了另一个男人来到她的住所。



这个男人名叫村松忠卫,本身拥有日本人之血统,但国籍为美国。原本是隶属于海军之职业军人,在伊拉克和索马里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担任过中东某国家之军事顾问,退役后还曾经于某大型石油公司担任保全部长。东西冷战落幕之后,他回到日本,在西格玛旗下系统的高尔夫球场中居于副总经理之职位,但这只是一个幌子。他其实是仓桥浩之介在晚年末期为了某个目的所雇佣,特地召回到日本的男人。年龄比枫子稍微年轻。眉毛很淡、眼睛大而有点上吊,总之就是那种会令人联想起爬虫类外星人的容貌,不过从另一角度上也可形容为具备男性化之精悍。



“枫子小姐,这次恭喜你了,不对,我太失礼了。”



这个男人不论日文或英文都相当流利,包覆在意大利外套之下的高大身材仿佛要撑破衣服似的极有分量。



“你确实是失礼了,这种话可是会反过来刺激悲伤的‘死者家属‘哟!”



枫子一面说着更加失礼的话,一面以黏呼呼的眼神扫视过村松的健美体魄。过去枫子和村松之间曾经有过三次左右的男女关系。村松这一方,起初似乎曾有借着枫子的肉体来支配仓桥一家及西格玛集团之野心,只可惜枫子全然不当他是一回事,还滴水不漏地压制村松的壮大,最后村松只得弃甲投降,谨守自己应有的分际,扮演好拥有特殊技能的家臣的角色。



“我真是感到万分抱歉。”



“那些话就用不着多说了,准备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以充满自信的语调,村松开始报告。



“目前随时都可以出动。只要枫子小姐一声令下,就算要在今天晚上占领首相官邸也毫无问题,只可惜眼前连玩弄个小角色的机会都没有。”



村松是指挥仓桥家私有军队的男人。火箭炮、无后座力炮、重型机关枪、装甲四轮驱动车、地面攻击直升机,所有构成机械化步兵队的必要武器及弹药类全都一应俱全,资金来源当然是西格玛集团。借由黑市交易的形态,那些欧美诸国贩卖给中东及拉丁美洲的武器,想弄到手上其实非常容易。在这个时代里,只要资金足够,想要组成一支能够占领一个小国的私人军队并非不可能之事。



“此外还有佣兵一百四十名,其中日本人占了二十名,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半个也没有。相当的酬劳是一定要的,但我想金额应该不会太高。”



稍事停顿之后,村松接着大放厥词。



“就算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作战,我们也一定会胜利的,只要能够利用时光机把我们送到那个时代的话……”



平嵨貌视地出言附和。



“真是可喜可贺呀,这都得归功于火力和机动力呢。”



其实你的作战指挥能力根本就比不上成吉思汗,平嵨暗自在心里想着。这份意图表现得相当露骨,然而村松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地笑了笑而已。



“连比萨罗那种流氓,都能以少数同志的力量征服大印加帝国。若是以现代武力为核心,集结起那个世界的合作对象或者不满分子,绝对能组成一支大军,接下来就任凭我们宰割了。”



“能够立刻集结那些佣兵吗?”



“是的,只要先将五万美金汇入他们的帐户就行了。”



“一共是七百万美金吧,我立刻安排。”



此时平嵨插入了一个不似生意人而较接近于官僚式的疑问。



“花下这么多的经费,真的有那样的价值吗?”



“资助哥伦布航海经费的西班牙王室,独占了世界上多少的财富,这点你在世界史的课堂上没学过吗?平嵨先生。”



村松似乎对于西班牙的新大陆征服史相当精通。举起一只手,枫子制止了两人之间的唇枪舌战。



“你们都别说了,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对了,村松,有件事情我不太放心。”



起了个话头之后,枫子接着将白川周一郎和地球仪的事情向村松说明。“夺回计划都已经安排妥了不是吗?应该用不着担心吧。”对于村松的回答,枫子摇了摇头。



“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两者之间的时间差异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边的一天相当于那边的四年对吧?”



“没错。这个世界的一日,在那边是一四四○日,大约是四年的时间。假如那个白川周一郎比我们早一天去到那个世界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他会领先我们将近四年的岁月呢。”



“多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岂不是能够事先整顿军备,巩固对抗外敌之防御吗?”



“那也得有情报和进行的意愿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计划恐怕会产生变化。谁都不能保证那个男人不会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那个世界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村松仿佛相当诧异,但他并没有直接表达出不同的意见。斜斜地盯着平嵨的意思似乎在暗示着,你来说吧。其实无需村松的指挥,平嵨本来就打算抒发一下自己的意见。



“枫子小姐,您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是杞人忧天吗?”



“第一,白川那个家伙不见得已经察觉秘密。第二,就算知道了,他也未必会进入那边的世界。第三,假设他真的进去了,像他这种人又能做些什么?我认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平嵨列举出几个理由之后,村松故意拍着手表示赞同。



“没错,就是这样。只不过是个失业的记者罢了,没必要给他过高的评价。”



再次斜眼望着平嵨,看见他一扫阴霾地点头同意之后,村松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男人生长在和平呆滞的日本社会,而且还带了个小孩对吧?如果他真的去到了那边的世界,结果一定是穷死异乡吧。”



“搞不好连言语都无法沟通呢。”



“更别提他是个过气的杂志记者了。如果是军事或武器专家那还说得过去,什么小说家呀、记者呀,在现实社会当中根本就是没用的代名词。”



“他根本成不了气候。况且上代所遗留下来的这份伟大构想,又岂是那种小人物所能想象的呢?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地球仪给抢回来。”



在两名心腹你来我往的强调之下,枫子这才感觉到自己似乎太过多虑。



“这样啊,或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枫子仿佛说服了自己般地点了点头。平嵨再次开口。



“再怎么说,都还有锅田和广川在后面追着那个男人。那两个人,姑且不论人品如何,至少在伎俩方面还算是值得信赖,我们只要等着他们把地球仪带回来就行了。”



话一说完,枫子性感的嘴里立刻挤出一句分不清是讽刺还是自言自语的台词。



“等待我是无所谓啦,只怕接下来就会出问题了。”



“您的意思是……”



平嵨困惑地眨着眼睛,这个时候村松的理解力显然较强。



“换句话说,那两个人会不会乖乖地把地球仪交出来呢?就是这个问题吧!”



“可是那两个人并不知道地球仪的秘密呀!”



平嵨的反论随即被枫子的话给推翻。



“他们并不需要知道秘密的内容。光是知道秘密存在这一点,就足够用来威胁了。”



“啊,您说的极是。”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受到威胁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桑戴克博士就曾经极端地说过这么一句话,杀害卑劣的威胁者不能算是杀人罪。”



“桑戴克博士啊……”



试着表现出同感的平嵨根本不知道这位人物是何方神圣,笑的人是村松。桑戴克博士并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登场于一部古典推理小说之中的人物,这点他正好知道。



“不管怎样,这两个人是该好好处置一下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村松来办吧,枫子小姐?”



“一开始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枫子露出一种毅然舍弃养腻的宠物的残酷。她接着向平嵨下令,让仓桥家的往来银行准备好七百万美金。当平嵨打完电话给银行高层把事情办妥之时,一封报告正好送达,那是聚集在真广住院的医院当中的董事,他为了对枫子表示忠诚,所以特地前来报告真广的病情。



“因肝脏机能障碍而引起的低血压仍然持续恶化,加护病房只能尽量延续生命而已,而且也已经到达极限。真广少爷恐怕撑不到除夕夜的钟声响完。”



看完报告之后,枫子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波西米亚风格的玻璃烟灰缸里,村松手持打火机的火苗一靠近,报告书顿时变成了单纯的可燃性垃圾。即便是平嵨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他松开了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领带,口中喃喃地念着哀悼之词。如果真广没有因病倒下,而枫子要发动政变的话,平嵨肯定会身先士卒地立于阵前,如今不战而胜,他反而对败者产生出同情来了。



望着烟灰缸里燃烧殆尽的纸片,村松冷淡地发表感想。



“当家地位没被拉下,就这么死于现职了呀。人终归是不可能不老不死的,能够安安稳稳踏上旅途也是一种理想吧。”



枫子叼上希腊香烟将火点燃。



“看来哥哥到底是没办法实现祖父的计划了,这件事情非得由我来完成不可。”



“上代的遗愿,不,枫子小姐的大志若是实现之后,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呢?”



平嵨提出质问之后,枫子随即在一团紫烟当中信口回答。



“到了那个时候,西格玛集团等等的也没什么好可惜了,通通都还给弘树吧。”



平嵨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来,村松扭曲嘴唇露出苦笑,同时喃喃地说了声“真是大方”。这句话并非嘲讽而是赞赏。即便是号称世界巨大财阀的西格玛集团,在枫子的眼中也不过是未成年者的玩具罢了。



“对了,如果哥哥的情况真的那么严重的话,我这个妹妹可不能不到医院去呀。村松,立刻进行部队编组。平嵨,你先替我到医院去打点一下。”



枫子叫来了住在家中的女佣开始化妆,男人们则急急忙忙地退出。走在宽敞的大理石走廊朝着电梯方向前进之时,平嵨叹了口气。



“假使生在不同的年代里,她肯定是个像慈禧太后一样的人物吧。现在的日本,对于某种人物而言实在太过狭窄。就好象在金鱼缸里饲养鲤鱼一样,太勉强了。”



村松以一种玩笑似的感觉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来自于异世界的侵略,这样的故事在美国的电视影集当中可说是毫不稀奇,但是反过来去侵略异世界的题材可就几乎没听说过了。既然是难得的一项壮举,不如让它轰轰烈烈地成功,我们也可以分到小小的一杯羹,你觉得如何呀,平嵨先生?”



虽说是小小的一杯羹,毕竟也是来自于豪华而巨大的容器里。满脑子都是等待自己的富贵所散出来的眩目光辉,平嵨按下了电梯的按键。







相同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九点四十分,周一郎、多梦和地球仪,一起在架府车站下了车。当天晚上他们投宿于市内一间狭小的商务旅馆当中,周一郎睡在加床上面,虽然拥挤了点,至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隔天早上,三十日,他们来到车站前的旅游中心,服务人员为他们介绍了一间位于南阿尔卑斯山的矿泉旅舍。



“这是件古老的旅舍,附近没有滑雪场也没有高尔夫球场,里面没有温泉,只有以矿泉烧开的热水。惟一的优点就是安静,这样的条件还可以接受吧?”



旅游中心的服务人员再次复述了一遍,但周一郎似乎完全都不在意。像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旅舍,在过年期间自然还有空房,他们于是请服务人员代为预定了三十日到过年后一月四日的房间。多梦抱在手上的圆滚滚大包袱吸引了服务人员的好奇眼光,但对方并没有过问。



踏出旅游中心,周一郎为了慎重起见,决定多准备一些现金,由于正值年底,自动取款机的前面大排长龙,幸好还是顺顺利利地领出一百万。



从甲府转换了三条路线的巴士,周一郎二人终于抵达介绍中的矿泉旅舍。这是一间完全有如“山居”二字所形容之朴实旅舍。客房似乎共有六间,不过除了周一郎二人之外,就只有一对为了温泉疗养而投宿于此的老夫妇而已。他们被安置的房间包括装饰平台在内共有八叠大,而且最起码的电灯电视都有。面向西方的外凸式窗户可眺望寒冷的天空,以及山头覆盖着白雪的南阿尔卑斯山。



“好安静喔。我反而觉得耳朵好象要耳鸣起来了呢。”



“是啊,在旅游中心的人不是说过了吗?这是惟一的优点。”



经营旅舍的老夫妇在招呼方面虽然不怎么热烈,但是身为服务业者所应该做到的事情却并不马虎。在放置于房间里的热水瓶里注满热水,茶叶散发着香气。如果这不是趟避难之旅,也许可以悠闲地舒展筋骨,完成一篇左右的短篇小说。周一郎啜着茶水,隔着窗户眺望着银灰色的冬山。远离都会之喧嚣,当山间的寂静如春潮般缓缓地涌上之时,一股“简直太荒谬了”的气氛在周一郎的心中蠢动。抛开五光十色的繁华生活,来到山中眺望着冬空和冬山的景色,他开始有种“这一切的危险是不是自己的胡乱猜疑”的感觉。说起来,日本的企业和政府机构不也常常传出胁迫百姓的事情,不过直接诉诸暴力的例子并没有那么多。冬季台风远离的那个夜晚,在院子里威胁周一郎的入侵者,会不会只是单纯地想恐吓他们一下,并没有要实行的意思呢?



“……不,别傻了。”



小老百姓的和平愿望被周一郎抛诸脑后。“敌人”等于西格玛,而他们的交涉方式从来没有一次是明快而诚实的,总是有内幕存在,而且还越来越高压式,就算有心要相信他们是绅士,对方也由不得你不相信啊。



带着地球仪行动究竟对状况是有利呢?还是恰好相反?这点周一郎也无法做出判断。身边带着那样的东西,很可能反而令自己成为目标,也可能令目击者留下印象。虽然也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把地球仪留在家中光是人消失无踪,“趁没人在家的时候尽管把东西拿走吧。”然而这种做法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和平主义而是失败主义。这个地球仪固然是一个令人困扰的存在,但它同时也是最后的一张王牌。“敌人”一心想得到地球仪的理由不可能是为了将它破坏,既然如此,这个地球仪在最后关头成为多梦和周一郎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了,随时带在身边看来应该是正确的做法吧。



暂且得以冷静下来有时间从事思考,新的疑问便迫不及待前来敲着周一郎的脑细胞大门。“敌人”想得到这个奇妙的地球仪,那是因为这个地球仪是制造出通往异世界大门之装置。但是,他们为什么想得到通往异世界的大门呢?理所当然,一定是想穿越那扇门到异世界去吧。那么到达异世界的他们究竟有什么计划呢?想要探索异世界吗?如果那边有居民的话,难不成会和平地与对方缔结友好条约吗?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无妨,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敌人”不惜诉诸胁迫这样的手段也要将地球仪占为己有,目的就是要独占其中的秘密。之所以不愿公开,一定是为了某种不良的企图,这与小老百姓守护微薄的隐私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国家、企业、甚至是犯罪组织假称保守机密而对人民所做出的威胁,都是为了隐匿恶行,这么一来,西格玛公司想做的事情,莫非是支配异世界吗?那些家伙,从极端的角度来看,该不会正在计划着以武力进行单方面的侵略吧?目前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存在……



“周先生,很冷吗?”



身旁响起多梦担忧的声音,周一郎这才察觉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



“我已经打探到他们的下落了,用不着慌张。”



以低沉声音说话的人是大个子锅田,地点在甲府市内一家整晚营业的餐厅酒吧。隔着桌子重复地点了二次头的人是广川,他在三十日中午从新宿出发,来到甲府与锅田会合。追踪这种外行人对他们两人而言实在是易如反掌之事。



“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一点吧。可别让对方和雇主给小看了,否则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呀,呵呵呵。”



广川扬起了一阵洋溢着愉悦的笑声。锅田并没有作答。他知道,广川现在一定在想象着如何将粗大的钉子刺入少女水嫩的肌肤并将它撕裂,那种沾满血腥的期待令广川几乎到达浑然忘我的狂喜状态。



第八章遥远地越过夜半







西格玛集团统帅仓桥真广的呼吸和心跳之永远停止,是在这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六点四十分,这种急性肝衰竭的剧烈程度,以及死亡率之高是众所皆知的事实。西格玛集团旗下各公司的重要干部对于统帅之死都早有预料,因此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任何人做出惊慌失措的举动,应该也没有积极地展露喜悦之人,只不过大部分的人在依循礼节正襟哀悼的同时,心里难免开始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说的具体一点,在枫子所主导的新体制之下,他们能够占到什么样的位置。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有这种想法的他们不能说是不忠,毕竟真广已经死了而他们仍然活着,自己的将来如何是第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们一面匆忙地进行各项事宜,一面低声地交换意见。



“丧主理所当然是由弘树小少爷出任,那治丧委员长呢?”



“找执政党的矶山议员如何?”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安抚久保田议员?政治家太难搞了,还是从财经界找人吧。”



“还有朋友代表呢,不拜托个什么人担任也是不行的。”



“悼词部分就安排七个人,不,八个人吧。唉,原本以为今年比往年来得安稳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来了个台风呢。”



继续说下去的话就太失礼了,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话说完。台风离去之后,新时代就来临了,这是他们心中共有的默契。由女性出任财团主席或许不为财经界首脑所好,然而这并非政变结果,因此旁人也无从干涉,即便是有所干涉,枫子也会一拳将它挥开吧。



为了葬礼事宜而忙碌奔走的董事之一平嵨,在自己分担的工作告一段落,来到医院大厅喝着罐装乌龙茶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叫他的人是村松忠卫。他首先向平嵨报告,他已经派了部下监视锅田和广川,两人的行踪都已在掌握之中。



“虽然说在哪里都可以进行处置,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随时掌握住一切的行动。”



“你很谨慎嘛。”



平嵨高傲地回应着,两手不知不觉地把玩起已经喝空了的乌龙茶罐。



“你该不会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情的吧?”



“当然不是。等地球仪一到手,第一个晚上,我就会入侵那边的世界。应该不致于太过仓促,但要是失败的话,大不了重新筹组更强大的阵容就行了。”



“你已经料想到失败了呀!”



“开什么玩笑!”



村松一笑置之,平嵨接着说起一段奇妙的话。



“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是以‘那边的世界’来作为称呼,依我看,该是换个称呼的时候了,我想了好几个名字呢。”



“哦,是什么?”



“西格玛世界,或者是仓桥乐园,还可以吧?”



“这个嘛……”



“再不然,借枫子小姐的名字一用,叫做枫之乐园也不赖呀!”



“唉,这个就别提了吧。”



一脸强忍失笑的表情,村松开始说起重要的事情,内容如下面所述。



完全武装的佣兵部队不可能在东京的正中央移动,必须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场地来存放武器弹药,集合尚未武装的佣兵队员,让他们在那里进行武装戒备之后,再送往那边的世界。关于场地和运输方式的确认,务请在一两日内准备完成。



听完之后的平嵨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真是个充满意外的除夕和元旦呀。然而,只要是身为西格玛的重要干部就没有除夕和元旦假期可言。既然无论如何都得忙碌,与其把过去之人从现世送走,倒不如竭尽所能地为新的支配者奉献来得明智。



“知道了,我会尽速处理的。”



西格玛公司拥有广大的仓库用地,员工用运动场,甚至还有私家用运输直升机,想要不引人注目地集结人员和物资并非难事。



“那就拜托你了,这段期间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呢。”



村松相当冷静沉着,从外表上完全察觉不到一丝一毫在一两日内即将指挥佣兵队实际作战的紧张。这究竟是胆识过人,还是缺乏认知力所造成的轻忽事态?平嵨实在难以判断,而且不得不毫无头绪地开始奔走。为了实现上代与枫子之梦想,这是他所分配到的任务。



××××××



不论在东京还是南阿尔卑斯,只要是在“这边的世界”里面,时间的迁移应该都是均等的才对。南阿尔卑斯在火山国家的日本相当罕见,是个没有火山的高山地带。位于这座山脉怀抱当中的矿泉旅舍迎接了一个安稳的除夕。毛衣上罩着旅馆所提供的短褂,双脚伸进下嵌式的被炉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赖洋洋地眺望着电视里的历史连续剧精华篇,感觉好象逐渐溶入了深邃的寂静当中。多梦对于出乎意料的雅致晚餐当中的甜点特别喜爱。那是一道淋上自制优酪的杏桃冰沙,有着缓缓渗入牙齿的冰冻口感,甜度恰倒好处。吃完甜点,把餐桌撤掉之后,多梦一时之间无事可做。



“总觉得好祥和呢。”



这时多梦反而有种难以平静下来的感觉。同住在旅舍当中的老夫妇也一样安静地窝在房间里面,简直就像是间无人旅舍。带来的两本书早已看完,以矿泉加热的浴池,一天泡上一次对多梦而言就足够,这下子多梦总算明白了。正因为这间旅舍什么都没有,所以枫叶的季节一过客人就不来了。今年雪下得少,所以银白色的雪顶还没下降到这个地方。和周先生一起生活以来,多梦几乎很少有感到无聊的时刻,然而历史剧的精华篇实在乏味,多梦真的无聊极了。不如到屋外看看,前天夜里的星空浓密地令人惊讶。周先生教过的冬季星座,怎么看都看不厌烦呢。出了房间,多梦先绕到玄关穿上鞋子,然后从院子里走到草地上面。这天晚上虽然是个月夜,但是云朵不时匆匆流过,就环境而言并不适合观看星象。在草地上绕了五分钟左右,正失望地打算回房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人影的存在。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男人,阻挡在多梦和旅馆建筑物当中。这一瞬间,多梦的时间刹时与无聊完全绝缘。



“你好啊,小妹妹。”



仿佛搀杂着泥浆的污水在锅里煮沸似的声音。多梦的神经全都起了鸡皮疙瘩,周一郎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若想平安幸福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话,有一种对手是绝对不能遇见的,对于多梦和周一郎而言,这个声音的所有者正是这样的人物,这个事实不用借由理论或是理性,多梦就领悟到。



“要有礼貌,别人向你问候的时候,你也得问候回去。”这样的生活伦理,多梦故意不予理会。她沉默地背向男子,接着便一鼓作气地向前奔出。一定得赶快通知周先生才行。然而才跑了三四步,她的脚就踢到石头,虽然不致有受伤之虞,但却足以搅乱她狂奔的气势。失去平衡的多梦猛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脚步没有跌到在地,后方伸来一只手,抓住多梦的左肩,不详的恶意伪装成笑声,向少女倾盆降下。



“哎呀呀,这样是不行的哟,小妹妹。别人问候你的时候要礼貌的回答,这个学校没教过你吗?”



“放开我!”



多梦原本打算放声大叫,没想到发出来的声音竟微弱地只能勉强触及人类的可听范围。那个男人,名字叫广川的男人,看起来只是轻轻地抓住多梦的肩膀,然而多梦却像是被吸盘给黏住了似的,完全动弹不得。



“我事先跟你舅舅说过了呢,这么没礼貌该不会是舅舅教出来的吧,真是伤脑筋的一家人哪。”



一涌而上的愤怒为多梦的舌头注入力量,她发出声音。



“那又怎样?反正周先生本来就是固执倔强好辩嘴巴坏不关心流行爱把手帕揉成一团,而且还是个失业者呀!”



“哎哟喂呀,简直连半个优点都没有嘛?”



多梦原本想接着说,除此之外全部都是优点,但是又觉得没必要跟这种人多说,所以并没有回应。忽然间,男子的右手动了一下,他的指尖滑过多梦的脸颊。



被男人手指所碰触到的皮肤在刹那间腐烂崩溃的错觉同时在多梦的脑海中形成。多梦猛打了一个哆嗦,原因除了恐惧之外,主要还是来自于生理上的厌恶反应。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皮肤之下仿佛有着一层毒蛇的皮,不过这种说法对于毒蛇而言似乎是个侮辱呢。男子的右手继续移动,来到多梦的眼前,他的指间夹着两根又长又粗的铁钉。男子将两者互相摩擦,一曲令人不快的疯狂旋律顿时回荡在夜之原野。







这天夜里,令多梦相当失望的云的动作毫无秩序,一会儿藏住月亮一会儿又将它解放,地面上的明暗也随着不断变化。多梦走出旅馆虽然还不到十分钟,但是外甥女不在视线之内总是令周一郎感到不安。就这样,外出寻找多梦的舅舅的声音,将事态进一步地向前推移。



“多梦,怎么了,你在哪里呀?”



“周先生,千万不可以过来!”



多梦反射性地大叫出来,并且立即顿悟到自己的失败而恨不得把舌头咬烂。对于周先生而言,“千万不可以过来”的叫喊远比“快来救我”的呼唤更具有吸引力呀。就在周一郎正打算奔向外甥女身边之同时,他也察觉到一股危险,于是他停下脚步,在困惑之中思索对策。



“多梦,等我一下,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哎呀,小妹妹,谢谢你的帮忙,这下子我可省得费功夫去叫他过来了。”



广川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多梦则相反地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自己怎么会做出让这种男人嘲笑的蠢事呢?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周先生想靠近却又不能靠近,在无法守护多梦的自责念头,以及对于广川的卑劣所产生之愤怒,这两种情绪的夹击之下,他只能呆立不动。



慢慢地,广川开始玩弄猎物。



“白川先生,你可真令人伤脑筋啊。怎么在正式交易之前就逃跑了呢?拜你所赐,我的元旦假期不但泡汤了,而且还不得不像这样子在三更半夜里出来工作呢。”



“放开多梦!”



对于一无所长的周一郎之要求,广川理所当然地仅仅以冷笑回拒,周一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内心的焦躁,没有不顾一切向前冲了过去。



“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吧!”



在弦月堂的客户资料上留下记录的男人不止一人,不论他是田中还是铃木,总之以手臂从身后箍住多梦的那个男人,应该还有一个同党才对。广川以浮现着冷笑之嘴形开口说话。



“哎呀呀,被发现了吗?那就没有办法了……”



广川身旁的夜气一阵骚动,锅田的庞大躯体现身。假如周一郎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当场和对方扭打成一团的话,结局想必是颈骨折断,而所有的麻烦也就此结束了。幸好他并没有这么做。只不过,随着锅田之存在得到证明,他们所带来的压迫感也随之增强,广川继续喋喋不休地奚落着周一郎的无能。



“两根钉子并用所划出来的伤口呀,事后是无法缝合的哟。丑陋的疤痕会一直残留到死为止,好可怜喔!”



钉子前端轻轻地压上多梦的右颊,多梦的口中顿时感到一阵干枯。她拼命地忍住尖叫,因为她知道尖叫只会徒然地让变态者更加兴奋而已。



“如果钉子上带有什么细菌的话,那可就更严重了呢。毒素从伤口入侵,接着腐败溃烂,肿胀,一张脸变得惨不忍睹。最后若是侵入脑部,整个人可是会疯狂而死呢。呵呵呵,小妹妹好象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呢,真想知道舅舅作何感想呢。”



周一郎再次认知到,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虐待狂。在此同时,他也逐渐地冷静下来,把对方毫无止境的饶舌当成耳旁风,他开始拟订作战计划。



“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呢,呵呵呵,只可惜是一朵尚未盛开就即将凋谢的悲惨之花呀。”



“总而言之你是不可能这么做的,胡说八道最好适可而止一点。”



冷淡的语调,大致如预期般地表达了出来。虽然广川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但是内心对于自己无法照想象地控制对方之情绪,应该会感到挫折才对,他的语调起了细微的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呀,白川先生?”



“你要是敢动多梦一根寒毛,我就把地球仪给毁掉。到那个时候,你的雇主还可能会付你酬劳吗?”



广川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往旁边一看,锅田一脸不悦地沉默不语。别太过分了,广川从他的脸上瞧出这样的意思。不一会儿的工夫,交涉便照例达成。周一郎提醒着对方不可伤害多梦的安全,等他再次出现,手上已多了一座地球仪。



“应该是真品吧?”针对广川的质问,周一郎以旅舍房间里带出来的手电筒照向地球仪。确实并非普通的地球仪,广川二人同时确认。锅田遮掩着左手向前跨出,周一郎也谨慎地踏了出去。他以微微弯着腰的姿势拿着地球仪的底座,将它向前伸出去。从广川二人的眼里看来或许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但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此时此刻的周一郎,对于多梦的聪明与机智正抱持着最大极限的期待。为什么要让他们直接取得地球仪的理由,多梦应该会明白的,一定要明白才行,否则的话,想要在这两个变态手中保卫生命与权利的机会就会永远失去。



多梦瞪大眼睛观望着周先生的表情与动作,从困惑到理解,神经网络的所有支线全部畅通。多梦明白周先生的用意,心跳也急遽加速。多梦察觉到自己全身的紧绷,所以稍微放松一点。锅田和周一郎相互靠近,并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处停了下来。锅田巨掌一挥,打算从对方手上将地球仪夺取过来,他的手抓住了地球仪。



就在这一瞬间,锅田高声吼叫。就在发出呐喊的同时,他庞大的身躯也从冬天的干枯草地上飞起了三公尺左右,接着肌肉厚实的背部便撞上地面。伴随着一声沉重巨响,大个子顿时动弹不得,仿佛被高压电击棒抵住似的冲击向锅田袭来。左手握着的厚刃短刀,因为力量的失去而从指间滑落刺入土壤之中,这是他打算在取得地球仪的同时,用来刺向周一郎腹部的短刀。



广川大感意外。什么样的情况他都有办法想象,可是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却难以预料。锅田这个人除了顽强之外,大概没有更贴切的字眼可以形容了吧。白川周一郎之类的对手,他绝对具有单手将他勒死同时把脊梁骨折断的臂力与杀人技巧。没想到这样的锅田,竟会在接触到地球仪的瞬间,像颗廉价的足球似的飞了起来,然后瘫到在地上。广川大感意外,几乎于同一时间,他的惊愕也转变成了痛苦。应该完全被他手臂所禁锢的多梦,以她白皙健康的牙齿向广川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同时还以鞋跟踢向广川的右小腿。顾不得丑态毕露,广川发出呻吟,步履摇晃地让猎物逃之夭夭。



“周先生!”



多梦以心和肺功能许可之最快速度狂奔。周一郎伸出一只手来,将飞奔而来的多梦紧紧抱住,另一只手仍握着地球仪的底座。把多梦推向身后,周一郎以空下来的手拔起了刺入土壤中的短刀。



这个时候的广川已经完全恢复原状,正当他张牙舞爪打算扑向猎物之时,眼前忽然冒出了一个地球仪,广川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巨汉锅田仅仅碰触到而已就被打倒的危险物品。身体一转,好不容易闪过接触,但同时也完全失去平衡。周一郎腿一伸,狠狠地绊了广川一脚,广川的身体在空中化成一根木棍似的,正面着地,紧接着侧腹又被踹上一脚,广川于是一边吃着草一边翻滚在冬天的枯草地上。







本来的话,广川怎么都不会是周一郎所能胜过的对手,这无关勇气或者侠义之心,而是技术上的问题。他可是个暴力专家,对于周一郎出自于愤怒和血气之攻击应该可以轻松应付、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回以致命的反击才对,然而广川不但连对方的手都碰不到,更接二连三地遭受攻击。照理来说,这种外行人的攻击还不致于让他失去战斗力,受到深刻伤害的应该是他身为专家的自尊心。从广川的角度来看,这原本该是多么轻松的一桩生意,没想到竟会落到这等丑态毕露的下场。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之后,脸上和手上的好几个地方都被杂草浅浅地割伤。



尽管如此,广川依旧试着恢复冷静。他的任务原本就不是痛击杀害白川家的这对甥舅,而是夺回地球仪。广川认定周一郎所持有的地球仪是赝品,那一定只是个能够发出高压电击的武器,他必须找出真品的下落,把它给夺过来不可。



一声低吟响起。锅田终于从冲击之中解放出来,庞大的躯体再次站了起来。随着时间的经过而越来越强的地球仪自我防御机能,他完完全全地加以承受,一股微妙的麻痹感仍残存在庞大身躯的末梢。



“振作一点啊,我的伙伴。体积庞大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话,酬劳可就不能五五平分了哟,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呀!”



广川刻意采取超乎平常的嘲讽语气说话,用意当然是对周一郎二人展现他的余裕,右手上的两根铁钉相互摩擦,发出了类似磨牙的声音。



“把男人通宰一顿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哪。唉,既然这是个男女平等的时代,干脆就不分男女一律给你们个痛快,怎么样啊?我会充满诚意地,把你们完美地剁成肉酱哟,白川先生!”



在肉体凌虐之前先以言语虐待对方的心理,广川似乎没有放弃这项特技的意思。锅田仍旧是一贯沉默地回到战线之上,倘若是在白天的话,他的两眼看起来大概会如字面上所形容的一样充满血丝吧。至于那是受到地球仪之冲击所留下的痕迹,还是由于沸腾的怒气所引起的,这个就难以判断了。失去短刀的他赤手空拳地向周一郎二人逼近,然而此时的他已不再莽撞。



现场的气氛,简直像在进行一场印度式的捉迷藏游戏“卡巴地”。就锅田而言,碰触地球仪一事令他不得不心生犹豫。全身的神经因为先前的不适,仍然牢牢地记忆着那股强烈的刺激,地球仪一向正面伸来,他就忍不住向后退却。认知到眼前情景看起来一定滑稽得很的同时,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以画图的方式移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过去的经验未必能够派得上用场。



“看看你那副德行,真是窝囊。”



广川扭曲着嘴唇,他的目的是想要激励同伴,没想到一向都相当有效的这个战术这次却徒劳无功。停下脚步,锅田以几近沮丧的低沉声音骂了回去。



“你光会在那儿卖弄三寸不烂之舌,为什么不试试亲自来打头阵?”



“喂!喂!”



“在我倒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你做了些什么?你要能多发挥一点本事而不是口才的话,事情应该老早就解决掉了才对呀!”



“真服了你,那些都是你的误解呀。这么跟我抬杠,只会让敌人高兴而已,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责备归责备,谁让这一切都是自己嘴巴惹来的灾祸。逼不得已之下,广川只好领先同伴两步左右,率先踏进枯草丛里。草丛的高度并不高。遮断月光的云块越来越厚,暗度也随之增加,就在此刻,手电筒的光线冷不防地攻击着广川和锅田,令他们睁不开眼睛。白川家的舅舅和外甥女之身影,没入了高度不高的草丛之中,转瞬之间,猎捕者便失去了猎物的踪影。



“给我出来,小女孩!”



锅田焦躁地开始咆哮,但他的要求只获得一半的回报,不是多梦的某个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划破夜气的一声短鸣响起之时,锅田的庞大躯体随即翻了个筋斗摔倒在地,这个夜晚的第二度冲击向他袭来。左大腿一阵剧痛,一根黑黝黝的金属棒刺进了他的大腿,这是十字弓的箭。广川在锅田的身旁倒下,他并非受伤,而是为了闪避飞来的弓箭而自行扑倒在地。射击并没有进一步展开。伴随着践踏草丛的脚步声而出现的是一群男人。光是出现就够出人意表的了,但是他们的外型却更是怪异。脸的上半部,覆盖着看不出是双眼望远镜还是照相机的大型附镜头装备,同时他们还都配戴着以皮带固定的野战用夜视装置。广川撑起上半身,发现手持十字弓的这群人一共有八个。



“你们这群人,搞什么呀!”



锅田忍受着强烈痛苦低吼,惟一一个没配戴装备的男人以薄刃似的笑容予以回应。



“这就是陷入包围还浑然不觉的愚蠢家伙呀。看来,野狗终归只有夜狗的能耐罢了。”



这个男人的名字,身在东京的仓桥枫子和平嵨一定知道才对。村松忠卫仿佛站在歌剧院舞台正中央的男高音似的,装模作样地扭动嘴唇。



“本来呢,先等你们快速收拾掉那对没有武器的外行人之后,再把你们两个给处理掉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但是从刚才一路看下来,我看是永远不会有结果了,观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呀!”



“你们也受雇于西格玛?是不是那个叫做枫子的女狐狸派你们来的?”



痛苦的开口询问的人是锅田,广川黯淡的双眼闪现光芒,油腻腻的舌头舔着嘴唇维持沉默。与其说遭到背叛,其实是因为广川两人想先发制人。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过,在残害周一郎二人把地球仪弄到手了之后,平白免费地把东西奉还给西格玛。通过交涉,他应该可以从西格玛饱满的金库里挖个几十亿出来才对。只可惜,不论是地球仪还是他要用来剁碎的人体,眼看着就要被西格玛给抢回去了。广川虽然并未受伤,但锅田的庞大躯体却显然正在不断地流失战斗力。十字弓所造成的伤害不轻,而且箭头上似乎还涂有药物。锅田全身发热,广大的身体表面开始因为热汗和冷汗而滑溜溜地发亮。尽管如此,锅田还是动了他那干巴巴的嘴唇。



“你们别得意得太早。要是我们死了的话,西格玛集团和仓桥家到目前为止所做过的一切也会跟着公诸于世的。”



承受着痛苦侵袭所作出之胁迫表情相当吓人。



“把秘密文件交给什么人保管了吗?”



村松似乎相当愉悦。



“很好很好,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像廉价的动作派电影了呢。现实这种东西可是比不值钱的连续剧更没价值而且更加残酷,将来我一定会好好地让你们体验体验。”



正当客兽同志们交换着阴险争论的时候,另外的事件也正在酝酿当中。受到佣兵们包围而断绝退路的并非只有广川二人而已。仍然抓住地球仪的白川家舅舅和外甥女,在草丛间维持着单膝着地的姿态。在他们的周围,佣兵们正一步步地收起杀人之网。当损毁地球仪的顾虑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十字弓所发射出来的毒箭,大概就会贯穿两人的心脏了吧。



拨云见月,今年最后的光明从月亮放射出来,洒落在地球仪上面的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被放置在地面上的地球仪的影子漆黑地在草地上延伸,弓着身子的周一郎环着多梦的身体,朝向影子中央踏了进去。



广川和锅田惊讶地发不出声音,这种程度的惊愕以及无法说明事态的困窘,在他们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次发生。过去,他们也不是从来没遇到过令人惊讶的事情,但那些都是有办法说明解释的东西,然而这次并不一样。



从地球仪延伸出来的漆黑覆盖在草地上的影子,吞噬了周一郎和多梦。这不是个比喻,两人的身影仿佛掉进洞穴般的落入影子当中,脸的位置迅速下降,他们两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几乎同时,还有好几件事情一齐发生。朝着周一郎脸部所发射出去的十字弓箭,穿越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凭空消失在夜色当中。广川伸出右手,想要把两根铁钉刺进周一郎的颈动脉,然而他的脚,却将地球仪给踢飞了出去。



“……”



惨叫喷出,一个令人感觉刚才锅田的喊叫简直算不上是喊叫的声音爆发出来。如同花式溜冰选手般地转动身体,广川扑倒在地,继续在地面上翻滚着。右手手腕以下部分整个地消失。地球仪倒下的瞬间,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也同时关闭,空间的连续性也就此中断,广川的右手在一瞬间被切断,抓着两根钉子的右手被留在异世界里。过度快速的切断过程令筋肉和血管瞬间收缩,因此出血的状况并不严重,然而神经传导着剧痛,迫使这个黏腻的虐待狂不得不高声惨叫。



完全明白事件原由的只有村松一人。发出一阵短暂而激烈地咒骂之后,他向部下发出信号,出乎意料的事情再度发生,广川的身体从冬天的枯草斜坡向下滚落,而地球仪则滚落于他的前方。







广川在斜坡上滚动着,枯草碎屑随着他的滚动飞散飘舞。佣兵们沉默地追在后方。上半脸被夜视装置遮盖住、手持十字弓的怪异杀人集团,默不作声地一步步缩小包围着广川的圈圈。在数箭齐发的攻击之下,已经失去一手的男人应该要失去生命了才对,然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失去的却是他的身体。翻滚掉落,在陡峭的斜坡上半身漂浮于空中的广川,掉进了黑暗的影子里面,消失无踪。穿越过周一郎和多梦消失的那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接下来只剩下地球仪继续在草地的怀抱中滚动着。



“哼,消失了呀。”



宽阔的肩膀耸动了一下,村松把视线转向天空。厚厚的云层早已遮盖住一半的月亮,眼看着还越来越浓密厚重,让地面的暗度也随之增加。今天晚上再也见不到月亮了吧,村松心想。他在两手上戴起橡胶手套,踩着慎重而大胆之步伐,一步步靠近在草地上滚动的地球仪。伸手拿起来之部分并非仿造地球之球体,而是基座,白川周一郎是怎样对待这个地球仪的,村松显然正在展示着他所观察之成果。佣兵们全都聚集到指挥官的周围,他们全都是日本人,一共有七名。名字分别为西田、杉田、饭冢、西尾、稻村、大森、星场。这些都是擅长杀人、放火、考问、诱拐、爆破等等阴暗污秽之恐怖行动的专家。手上拿着地球仪的村松再次于枯草地上移动,用鞋尖踹着倒卧在地跳不掉也无法战斗的锅田之庞然巨体。



“一定得从这家伙身上问出文件的下落才行。”



“问出来之后该如何处置?”



西田以残酷的声音及表情问道。



“这种废话还用得着问吗?难不成没一一下指令就不会做事了吗?用常识处理呀!用常识!”



村松满怀恶意地笑着,在他脚下一动也不动的男人不但魁梧而且健壮。看样子,想必相当耐得住自白剂或者电气拷问装置。无言地点头示意,四个佣兵抬起锅田的庞然巨体。其余佣兵则小心谨慎地在枯草地上进行盘查并消灭打斗的痕迹。村松缓步前进的同时,完成作业的部下也纷纷以快速的步伐追了上来。他在心中暗自低语。



“四年的时间里,那些家伙会如何地生存下来?还是一下子就死在路旁?结果实在令人期待。呵呵呵,带着孩子的失业记者,加上少了一只手的杀手。唉,你们就好好地努力,在别的世界开创新的道路吧。”



不久,三辆四轮驱动车从黑暗的山路驶出。他们抵达东京之时,应该是在新的一年展开以后了吧。



××××××



头顶上延展开来的月夜,与其说是天空,感觉倒更像是一片深海。身体之下是地面。并非枯草丛生夹带着湿气的泥土,而是干燥坚硬的岩石地。耳边响起风的声音,皮肤感受到夜气的流动。随着感官的复苏活跃,掌握住现况的意识逐渐觉醒,心肺功能也开始正常地运作。



“周先生,我们还活着吗?”



身旁传来多梦的低语。周一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确认全身的筋骨肌肉和心肺一样的正常活动。



“啊,好像真的活着呢!”



“太好了!”



两人同时爬了起来,周一郎拍掉多梦衣服上的尘土。幸亏两人都穿着毛衣、牛仔裤、运动鞋,还外罩着旅馆的短褂,所以不觉得寒冷。只是这身打扮对于异次元世界的冒险者而言,实在是有些杀风景。蓝银色的月光穿透薄雾,强而明亮地照射在他们身上。



“周先生,你看!”



视线移至地上,多梦指尖所指的东西,周一郎也清楚地看见了,那是一只人类的右手。从手腕处被截断,上面还紧握着两根又粗又长的铁钉。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周一郎和多梦一看便知,谁也不想开口再次确认。再次仰望天空,还差一点就是满月的月亮支配了整片天空。比起周一郎他们所熟悉的月亮,这个显然要大上许多。目光之下,散着岩石的荒野无限延伸,一直到夜之尽头才与几道山脊的棱线会合。倘若这儿是异世界,那一定是个最安静的角落吧。



对多梦而言,自己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保护者呀,周一郎忍不住地想着。不让她上学让她做家事,置她于险境之中也就算了,最后还把她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虽然在那个情况之下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脱险,但是让事情演变到那个地步本身就是个失败。就算遭受到何等的指责也于事无补了不是吗?倘若是个更稳健、懂得深思熟虑、有常识的保护者,在每一个时间点上所选择的方向都与周一郎相反,多梦应该就不会陷入这样的处境之中了吧……?



挽着陷入沉思的周一郎的手臂,多梦精神抖擞地开口说话。



“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事情呢,真是令人期待。我猜呀,一定是惊险刺激的冒险哟,简直就跟电影里面的情节一样呢!”



“你还真乐观啊,多梦。”



抚着外甥女的头笑着,周一郎的内心充满感触,多梦察觉到周一郎的心思,所以故作轻松来减轻他的负担。



不管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多梦,直到能将多梦的人生交托出去的那个人出现为止,自己一定得竭尽全力才行。他当然会更加技巧而明智地来处理事情,怕只怕才能与力量是有极限的。然而就算是身受限制,他也一定要把多梦送回原来的世界。



抛下那只恐怖的手,多梦和周一郎开始在荒地里前进,仅仅步行了十分种左右,他们便来到一条白色带状的平坦道路,宽度差不多是周一郎的二十步左右。朝着山脊的棱线之一笔直延伸,在月光的照射之下闪耀出白色光辉的这条道路,仿佛是以盐巴所打造筑成的一样。



“这是一条路耶。”



“嗯,看起来并不是一条自然形成的路。”



“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人类存在啰。沿着这条马路走下去,一定能走到城市里的。”



“就这么办吧。反正眼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行。多梦真棒,做了一个非常好的判断。”



和多梦肩并着肩,周一郎踏上疑似道路的地面开始前进。希望这个世界里的知性生物,千万别是嗜食人肉的恐龙人才好。想着想着,他们来到了棱线上方。视野豁然开朗,黑暗的地表上有好几个地方,仿佛撒下了星星碎片般地散着点点灯火。



××××××



一月一日上午八点。东京都国立市的大学路被包围在元旦的寂静里。听完除夕夜钟声,在深夜里结束年初参拜返家的人们,似乎尚未从睡眠之中醒来。



一辆BWM停下,就在古董店“弦月堂”的门口。司机下了车,敲着垂下布帘的店门,一手还试着扭动或旋转门把,接着便一副放弃的模样。司机走向车子,对着后座人物深深鞠了一躬。



“看来好像是歇业了,毕竟现在是元旦的一大清早……”



“是吗?那就算了,辛苦你了。”



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回答着。就在司机恭敬地退回驾驶座的时候,隐藏在黑色面纱之下的女子唇边响起了一个谁都听不见的声音。



“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也罢,反正地球仪已经到手了,这次就暂且放你一马吧,反正胜利的人一定是我。”



BWM一发动,那名女子仓桥枫子让身体深深陷入座椅之中,对弦月堂再也不看一眼地随车离去。